第5章
曲意迎
跟在身后的男子忿忿,一拳砸至案上。
“我早说姚令言那个狗贼不是什么好东西。泾原军领了皇命往襄城平乱,父皇命京兆尹出城犒赏,谁知那姚令言尸位素餐,窝藏祸心,五万军士阵前倒戈,这下好了……”
为首之人似在看呈报,薄唇禁闭,冷面狭眸,嗓音深沉又熟悉,“你当那京兆尹王翃是何善人。”
身后年少些的男子眉头紧拧,“何意?”
那人冷冷一笑,谑道,“姚令言率泾原士卒离开驻地,大多带着家眷。本以为到了长安朝廷应有犒赏,可王翃私自扣下了那批犒饷,只赏了粗茶淡饭,军心异动,才有了你我今日如丧家犬。”
“等回了长安,我誓要将那两人的狗头提来。”
男子挟怒道,“那现下怎么办?”
那人坦然甩手,“你是护驾的头军主帅,还需问我?”
“哎呀二哥,火燎尾巴你就别说风凉话了。”
男子大吐苦水,“若不是你不愿意,父皇能把这破差事拨给我?我仅挂个军使的名头,不长于战阵啊,你别指望我。”
“报——”
侍卫匆匆来禀。
年少些的男子快步上前,“何事要报?”
“禀舒王殿下,资王殿下……又,又死了一个人,这已是近日的第三个了。”
“什么……”
屏风后的武饮冰闻言也倒吸一气。
“两日之内接连暴毙三人……”李谦咬牙讷道,脊背生寒,“是否跟前两人死状相同?”
侍卫声音也发颤,吞吐道,“是,皆是在营中喊叫奔走,状如疯魔,随后倒地而亡。但奇怪的是,死者浑身寻不见伤口,已有传言……”
“传言什么?”
“传言叛军帐下有一吐蕃巫师,颇通灵异法术,善招魂,营里的人说……说此三人正是被那巫师下了蛊,才……”
“一派胡言!”李谦大怒,嗓门给人骇了个跟头,“我才不信什么邪术,分明是有人惑乱军心。二哥,军营重地,必定是人在弄鬼!”
李谦从小跟在李谊**后头长大,耳濡目染,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论。
李谊凝眸沉考,思了片刻眼眸一抬,此时方才出声,“把死者抬进帐来,缉私传流言者,斩。”
“喏。”
不多时,一具合衣著甲的兵士被搬进来,口舌微张,眼瞪得老大。
李谦嫌弃地在鼻端挥手,驱散腥气,“何时死的?”
“半个时辰前。”
李谊行至死者身边,踱了几步,似是未闻。
蹲下触了触皮肤,随即单手仰起他的下颌,拇指抵压下巴查看。
侍卫欲阻,“殿下勿近,恐有不净之物。”
“无妨。”
李谊思了一会,“此地离奉天还有多远”
侍卫答:“还有二百三十里。”
如此溽热的天气,尸体肯定捱不到奉天城就要烂了。
“军中可有精通尸体勘验者?”
“眼下军营中皆是执刀为战之人,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寻及。但圣驾或可寻到。”
李谦喜道:“那还等什么呢,还不快去找?”
侍卫为难道,“圣驾尚在五十里开外,一来一回快马也需半日,但……我军今夜就要拔营了。”
李谦不耐烦,一脚踹去,“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侍卫悻悻领命退下,只留下地上的死尸。
李谦望着这具尸体,心中越发烦闷,不耐道,“要我说,这女人就是个灾星,若非她昨晚坏了我们的事,让那个真细作逃了,恐怕蕃人也没机会在城内放火引起混乱。现下又来了个蕃人巫师为祸一方,我看都是她害的。”
她从屏风后面听得一激。
见李谊不答,李谦复道,“你说这个女人会不会是吐蕃细作啊?要不拖出来审一审?”
李谊还不说话,李谦直接道:“干脆杀了算了。”
武饮冰大惊。
李谊又转去翻舆图,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冷冷道,“你看着办。”
她几乎是拖着伤腿从榻上滚下来,屏风哗啦一塌。
她忍着剧痛,强行拱手扯出一张笑脸,姿势着实不大好看,“二位殿下且慢,小的会勘验,小的会勘验。”
二人皆是一怔。
李谦狐疑走近,“你,懂验尸?”
她掏出二十分的恭敬,生怕不够拿回自己这条命的分量,“是,小的师从前大理寺仵作裴瑱,想必殿下对家师有所耳闻。”
那个大理寺奇人裴瑱?他上下打量她一遭,“裴瑱怎会收你一个胡女为徒?”
说起理由,她有些退怯地赔笑道,“小的是皇商饮冰坊东家武毅之女,家师落职后便到坊中做库守。小的自小闲不住,一开始跟着师父只是贪玩,待渐通人体解构,觉得甚为有趣,承蒙师门不弃,习得一点皮毛。”
李谊打眼瞧她,目中也读不出到底信是不信。
她咽了咽唾沫,“等您有钱……哦不,有闲到小的这个地步的时候,您就会明白,无聊可以成为做很多事的理由。”
“哦?”她一番话引起李谊的兴趣,当下理着铠甲护手踱近,但并不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武饮冰。”
她躬身拜倒。
李谊单膝蹲下,逡她两眼,命她起身。
武饮冰被面前他骤然放大的脸骇了一跳。
他貌似玩味地在她脸上端详一会,问道:“你需要什么?”
她不假思索,“刀、刃、剪,铜镊、铜钩、铜剪、铜锤,还有利斧和银针。最好再弄点醋、姜还有蒜。”
李谦见她遽然得宠,有些不甘,“你这是验尸,还是要蘸酱吃?”
李谊抬手打断,“去给她找。”
二哥还真信这丫头鬼话,李谦气煞,“哼”一声扬长而去。
说完,李谊起身上座,武饮冰还在地上趴着,他似乎并不打算扶。
她腿不能使力,以两臂硬撑艰难掉头,扯动伤口疼得斯哈,哆哆嗦嗦地开口:“殿下,小的还有一事。”
李谊施然提笔,展开一卷奏呈,“讲。”
武饮冰仔细措辞,生怕触了这阎罗的霉头,“看在小的还能派上那么一丁点用场的份上……殿下能否高抬贵手留小的一命,让小的跟从神策军,去奉天?”
想来她是听到他们的谈话了,李谊面无表情,笔下疾行。
武饮冰颓丧,那看来是不行。
意外的是,对方居然答:“可以。”
待写完停笔,他似乎心情不错,朝她行来,“那白鹿原的救命之恩你拿什么还?”
“啊?”
她怔住,被冷不防一问,脑子里闪过的居然是昨晚……
她痛恨地咬舌尖,都什么时候了还冒出淫猥心思,转头岔开话,“还,一定还,殿下您身份贵重什么都不缺,寻常俗物您肯定瞧不上,待小的给您挑好的……”
他好整以暇点点头,“那,何时还?”
“回头就还,”她一脸堆笑,头脑转得飞快,“小的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最讲信誉,滴水恩定涌泉还……”
李谊存了几分捉弄心思,蹲下与她平视,“如果,我非要你现在还呢?”
她脑中的画面更清晰了,昨晚,在凤楼,他将自己压到榻上……
嗅着他迫近的气息,她捂住胸口,瑟缩道:
“下,下次再还行不行?”
验完尸身,已是日入时分,大军准备开拔。
写好验尸格目,武饮冰几乎一日未歇,早已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在狐裘榻上沉沉睡去。
“这是那丫头写的?”李谦展开格目一条一条查看,记录详尽,就是这字么……
“仵者,见微知著,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位贱任重。”
李谊正书写令牌,准备分发下去,郑重道。
“军中仵作见惯了伤兵,恐怕不会对如此细微的伤痕多加留意,更何况是被医治过的伤兵。”
李谦不明,“医治过的伤兵,何解?”
“死者身上有被人施针的新旧痕迹,惟肚脐处一红点,是致命伤。”
“肚脐?”他还从未听过针刺肚脐亦能致命,如此伤口甚隐蔽,若是普通仵作查验恐怕真的难以发现,不禁对那女郎多了几分青眼,“如何伤的?”
李谊解释道,“格目上有记,应是数天前被人用长针刺穿,伤及胃脘,最后体液流尽而死。”
李谦细想,不禁吞了口唾沫,“你是说,你还让她,在这,剖了尸?”
李谊继续说,“此种手法,通常不会使人立即死去,而是逐渐腹痛如绞,高热呓语,故而在营中举动怪异,形同中蛊。”
李谦懵懂点头,顿感军帐中有股森然寒意,“会是姚令言的人干的吗?或者朱泚?”
凡是凶案,都应着意是否有人从中获利,那获利之人便是头号嫌疑。
这是李谊教他的。
“目前还未知。”
凶手似如鬼魅飘荡在军营中,让人无踪可觅,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他们都明白,时下两军尚在交战正是用兵之际,须在最短时间内捉住此人,否则人心惶惶,必生大乱,大唐百年基业危矣。
当前军报所述在李谊脑中盘桓,他抛给李谦一柄令牌,“传令下去,**,决不能让此事传开。另,你且去问问医帐,是否有人识得此种行凶手法。”
“得嘞,不过……”李谦狗腿一应,指指屏风后面那个女郎,“她怎么办?军中可是不许女子出入的。”
李谊沉思一阵,似比平日里思索的时间略长一些,最后公事公办道,“寻身普通军士的短褐和袴来,等开拔以后,再让她跟着辎重。”
他心生暗怪,倒也说不上何处怪异,只好应了声:
“哦。”
三日后,銮驾抵达奉天城。
泾原叛军攻破长安后,进入皇宫府库大肆掠夺金银。
叛将朱泚进入宣政殿自立为帝,国号大秦,年号“应天”。
皇叔彭王李仅、皇弟蜀王李溯遇害。
此后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回援奉天,奉天城门禁闭,朱泚叛军久攻不下,退守长安。
从此双方呈犄角对峙之势。
可惜凶手似因频传的捷报而更加疯狂。
四日之后,那个魅影再次下手,诡异的死状立即遍传三军,引起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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