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花朝宴。
群臣云集的大殿中,丝竹声歇。
明黄龙靴辗过墁地金砖,皇帝望着匍匐在地的官员,“顾卿,你再说一遍?”
顾文敏跪拜于地,声音微颤,“臣的女儿已二十二岁,早已过了适合婚配之龄,她自小多病,又因生母早逝,无人教导中馈之事,实在不是雍王妃的合适人选。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说完,顾文敏重重叩首。
他的额头紧贴冰凉的地板,一缕冷汗从额角滑下。
皇帝静默须臾,望向右侧下方,“雍王,你意下如何?”
雍王凤泽闻了闻杯中美酒,漫不经心道:“臣弟无心婚娶,陛下不必费心。”
“呵,”皇帝冷哼,“长兄如父,朕有心为你打算,难道还错了不成?”
他转向顾文敏,质问:“顾卿,你当真不愿?”
“臣……”顾文敏咬咬牙,正要再次拒绝,就听一个柔和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臣女愿意。”
绯衣女子走出女宾座席,朝皇帝盈盈下拜,“臣女顾青,愿遵陛下旨意,嫁与雍王为妃。”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
“……她就是顾文敏的女儿?”
“不错,她方才就坐在我身边,看她一整晚寡言少语,还以为是个鹌鹑,没想到……呵。”
“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陛下议事,哪有她一个姑娘家插话的份儿。”
“没听说家里缺少主母管教嘛?”有人偷笑,“能干出这样出格的事儿,人家可不会害臊。”
“那要是雍王执意不肯娶她,她这辈子也别想再嫁人了。”
席中诸人窃窃私语,间或传入顾青耳中,顾青垂眸,唇角浅笑恰到好处,宛如尺量。
皇帝也被顾青的大胆震了下,他唤她起身。
“你就是顾青?”
“是,臣女参见陛下。”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眼,只见庭中的女子腰若扶柳,弱质芊芊,看上去的确像有几分不足之症。
“你父亲宁肯违抗朕的旨意,也不愿将你嫁与雍王。你一闺阁女子,今日当着满朝百官说出这种话来,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顾青微微垂首,“请恕臣女情急,臣女……臣女早就对雍王一见倾心,还望陛下成全。”
“一见倾心?”皇帝笑起来,他指指顾青,“好个不知羞的女子。”
“陛下,”顾青咬了咬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臣女实是不想错过这般姻缘,请陛下恕罪。”
皇帝问她:“那你方才可听到雍王说他无心婚娶?”
“君恩如山,陛下待手足情深谊厚,雍王定能感念。”顾青道,“臣女待雍王之心,亦是拳拳,日后雍王殿下定能体会。”
她神情微羞,却毫不忸怩,将心中情意坦然表露。
皇帝定定看她两眼,忽然大笑,甩袖走回御座。
“顾卿,朕看你这女儿很好,堪配雍王。这样吧,婚期就定在下月十五,筵席过后,你就带着她回去备嫁。”
说完,他的目光扫过坐在一旁的雍王。
只见凤泽放下酒杯,眯眼看向场中叩谢圣恩的女子,眼中平静无波。
“顾小姐请留步。”
顾家马车前,雍王府的侍卫拦住顾文敏父女俩,冲顾青抱拳,“我家殿下请顾小姐移步一叙。”
顾文敏拉住顾青,对侍卫道:“夜深露重,小女体弱受不得寒,王爷若有吩咐,明日下官再陪小女至王府拜见。”
侍卫面无表情,“殿下找顾小姐谈话,耽误不了多久。顾小姐,请。”
顾青看着前方那架通体漆黑的马车,“爹,我去去就回。”
她示意父亲松手,随侍卫来到雍王府的马车旁。
马车门帘朝两旁高高掀起,雍王凤泽坐在车中。
他肤色极白,像山巅堆积的雪,在这乍暖还寒的春夜里,透着冷冷的疏离。
顾青立在车前,对凤泽颔首致意,“臣女见过殿下。”
凤泽倚着身前的小几,单手支颐,打量眼前这名纤弱的女子。
“一见倾心?”他淡淡道。
顾青抿了抿唇,嘴角现出一抹清浅笑意,“臣女于殿前失仪,请殿下莫怪。不过,殿下可记得七年前你南下平乱时,曾路过苍州。臣女那时有幸目睹殿下英姿,从此记挂于心,再难忘怀。”
凤泽笑了下,“顾青,你那时多大?”
“虚岁十五。”
“所以你至今不曾婚配,难不成就是为了等我?”
顾青羞涩地垂下眼帘,“往日臣女不敢肖想。而今陛下既然赐婚,臣女又怎能错过此等良机。”
她抬起头,对凤泽道:“于殿下而言,这或许只是一个女子的痴心妄想,但我心仪殿下,对臣女而言,爱慕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臣女此心,坦坦荡荡,日月可鉴。”
她大胆迎上凤泽的视线,言辞恳切,殷勤万分。
凤泽抬了下眉梢。
本朝女子作风彪悍,就连科举做官也不少见,但像顾青这样将爱慕之心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坦率表露的,实是第一个。
风泽开口:“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顾青眨了眨眼,“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凤泽目注她半晌,勾唇,“撒谎。”
顾青面上一红,“若殿下再肯偏爱几分,顾青定会甘之如饴。”
这回只听凤泽冷笑。
“顾青,你有这般口才,何不入御史台?”他捋了捋衣袖,“有你这样的臣子,陛下一定会满意。”
“可是我只想留在殿下身边。”顾青正色道,“殿下孑然一身多年,顾青……心疼。”
女子温柔的嗓音如同轻风拂过暗夜,低低两个字落在听者耳中,竟生生听出了几分隐忍与眷恋。
凤泽坐直身子,“巧舌如簧。”
他目色如电,射向眼前之人,“你若是想讨好陛下,恭喜你,你的目的达到了,所以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陛下为何赐婚,你心里应当清楚。”
“臣女不知。”
凤泽嗤笑一声,“你不是心系于我么?怎么,我在京中的轶事你竟然从来没有打听过?”
“我……”顾青咬咬唇,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殿下说的可是正月十五那事?”
凤泽扬眉。
顾青又道:“听说元宵那晚,殿下同瑜贵妃的侄子隋有贤在灯会上起了争执。”
她偷偷瞧了眼凤泽,说:“殿下还打断了隋有贤一条胳膊。”
“不错,你果然知道。”凤泽似笑非笑,“那你可知我为何与他起了冲突?”
顾青抿唇不语。
凤泽屈指点点桌面,“顾青,我不喜欢跟人打哑谜。”
顾青吸了口气,缓缓道:“听说,是为了一名女子。”
她的语气不情不愿,甚至还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委屈。
凤泽双手枕在脑后,靠向后壁,“为了一个女子就在街上跟人大打出手,像我这样的男人,顾青,你竟然敢嫁?”
他目光灼灼,盯着顾青的视线似要将她烧出一个洞来。
夜风吹起顾青的裙带,她揪住那柔软的丝绦缠在指间,沉吟半晌,扬唇道:“若嫁与殿下,或许有朝一日,殿下也会为了我与人大打出手,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