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醒来时，窗外淅沥声入耳，又落雨了。

意识混混沌沌，凤栖宫的一幕幕，好似是一场噩梦。

我习惯性唤了声如意，开口沙哑无比，却，无人应。

那个一向叽叽喳喳的姑娘，平时是连脚步声中都透着轻快的，她学不会宫中规矩，可那些随性的笑颜中，藏着我对自由的向往。

我哄骗自己，如意只是去陪小长安了玩了，或是，或是又为我打抱不平被沈慕霜罚跪了，可颊上的湿意却在提醒我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

门被推开，我的长安跌跌撞撞的朝我奔来，小小的人儿泪眼迷蒙，一声声‘阿娘’。

不过三岁的孩童，路都走不稳当，眼中却藏着明显的悲伤，他问我：“阿娘，父皇说，如意姑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回来，那长安想她了可以去寻她吗？我们一起去寻她好不好？”

门外似有踌躇的脚步声响起，我抬头看去，与那人四目相对。

萧昭眼中带了很明显的愧意，一步步走来，蹲在我身前，伸手似是想擦去我的眼泪，被我大力拂开，我冷眼看他：“如意呢？”

他低下头，并不看我：“她已经被安葬了，我……我可以派人去民间再找个丫头给你。”

他抓住我的手，眼中带了祈求：“阿鸢，我知道你看重那丫头，可沈家一手遮天，此次的事，若是不处置，沈慕霜不会善罢甘休的，阿鸢，我也会怕啊，怕你有事。”

“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知道的，他知道沈慕霜想用一个莫须有的孩子来陷害我，他知道如意的冤枉和忠心，他用我的性命要挟她，让那个傻丫头，心甘情愿为我赴死。

真的真的很累，不想再等了。

我静静看着他：“阿昭哥哥，放我和长安出宫吧，你可以将我们废为庶人，我和长安便再也威胁不了沈慕霜，我阿爹那边我去说，他，他不会怪你的。”

可萧昭却变了神色，他揽紧我，嗓音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不要离开我，阿鸢，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我扯出一抹笑来，我早就不敢记得了。

那年梨花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白衣轻飘，面容清朗的少年在我的唇上印下一枚烙印，分明是那么云淡风轻的态度，耳尖却有一抹明显的红：“阿鸢，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生同衾，死同穴的妻子吗？”

他的语声似蛊惑，让我不由自主的点了头，却不知为何落下泪来，为我那么多年不敢宣之于口的少女心事，为那些暗夜里不敢看清面容的背影。

“阿昭哥哥，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喜欢，我们本就是一家人，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那些刀光剑影的缝隙里，我们也曾策马同游，花影相拥，曾在宫外长街的馄饨摊汗流浃背，在漫天繁星下听晚风习习。

彼时及笄之年的少女，那么轻易的许了诺，又怎么知晓世事无常？

将近十年的打杀里，阿爹从无名小卒到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与沈家扶着萧昭登上了皇位，阿爹究竟受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我是不知晓的，只记得再见时，阿爹跪在我身前，一口一个娘娘唤的恭敬又疏离。

天家无父子，只论君臣，可是，阿爹，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我亲手做了很多平安福，我有很多很多话想着再见面时说给你听，可听着那一声声的‘娘娘’，那些话便全都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那晚萧昭一身龙袍漏夜前来，紧紧拥着我：“阿鸢，我做到了，他们都输了，只是……”

他犹豫着，踌躇着，痛苦着告诉我，沈慕霜要入宫了，沈家出了大力，唯一的条件是皇后要姓沈。

我阿爹不愿，僵持下，不知道萧昭怎么对他们说的，后来沈慕霜做了贵妃，位分在我之上，沈家和我阿爹竟也没再闹。

那时他苍白着唇，神色那么无奈，让我的心也揪着痛，我揽紧他：“我知道。”

十数载相知相伴，我懂他的幼年孤苦，懂他被欺凌时的隐忍，懂他即使身为九五，亦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

阿昭哥哥，当时的我是不怕的啊，哪怕你当着我的面与沈慕霜十指相扣，哪怕长安起了高热的夜晚一声声唤着‘父皇’时，你正与沈慕霜耳鬓厮磨，哪怕我与沈慕霜有了龃龉时，你冷眼让我罚跪在冰天雪地。

我懂你忌惮沈家，沈老太师门生众多，一呼百应，沈尚书手握大权，你怕。

你说那是做戏，可你没说你的戏，要以如意的性命为代价。

我从回忆里抽离，看清了萧昭发间的一丝白，我别过眼：“公道？公道有什么用，你能还我一个活生生的如意吗？”

我转过身，兀自躺下，半晌，听到虚浮的脚步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