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秋与母亲一去再无音讯。
我曾问过郑氏,郑氏眼神冷得像冰,“仲容,如果你想去庄子上探望他们,我不会拦你。”
她向我伸出手来,指尖依次抚过我鬓发上的花簪、耳垂上坠着的玉珰,最后攥紧了我脖子上的珠链,“只是你要知道,庄子不比家里,有这么优渥的生活。”
一颗颗珍珠紧紧压迫在我的肌肤上,令我喘不过气。
我不敢再问。
没有亭秋的日子,我的日子单调无趣。
我虽与祖母住在一处,但少有时间承欢膝下。
父亲免了我的请安,他已成为太守,公务繁忙,回到府里也是与郑氏和她的子女待在一起。
弹琴、跳舞、插花、酿酒……有时我觉得,四方院子的高墙就是囚笼,我是困在其中的雀鸟。
但我不会在这儿呆一辈子。
父亲与郑氏为我延请名师,教授技艺,金堆玉绕地抚养我,总是要将我卖个好价钱的。只是不知道,他们要将我送给谁?
及笄当夜,一切有了答案。
郑氏将一卷春宫图扔在地上,含笑道:“仲容,且好好学吧,你父亲把你许给了公孙丞相的幼子公孙瑾。如果你能为公孙家开枝散叶,此生此世的荣华是享用不尽了。”
由她所出的三妹在旁捬掌叫好,“阿姊,你能嫁入这样的高门,要多谢父亲母亲为你筹谋才是。”
我微笑着,脊背却有冷意缓缓窜起。
公孙瑾不会是良人,否则他这样好的家世,为何没有落在仅比我小一岁的三妹头上。
亭秋的身影在我眼前闪过,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与郑氏谈条件的时刻了。
我第一次听见自己在郑氏面前扬起声来,“让亭秋回府同我作伴吧。她去庄子那么久,我很想她。”
郑氏面上闪过惊讶之色,旋即又恢复成她惯常流露出的笑容,“你们倒是姊妹情深。”
数日后,亭秋归来。
她穿着最普通的粗麻衣服,用以簪发的不过是一只骨钗,连我身边的婢女在装扮上都比她体面一些。
那么多惊疑眼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亭秋浑然不觉。
尽管风尘仆仆,但她一双眼睛却依然清澈黑亮。那张与我相同的脸上,绽开了世间最明亮的笑容。
不论在哪儿,不论过去多久,亭秋永远是亭秋。
夜里我们共同沐浴,我用湿帕子掩上她的背脊,赫然发现,那原本应该与我一样的柔嫩肌肤上却横亘着几条长短不一的疤痕。
我问:“可是母亲弄的?”
亭秋摇头,终于与我谈论起她们在乡下的生活。
农庄是郑氏的陪嫁,郑氏命一任心腹管事看管农庄。
那管事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名目欺辱她们,吃穿用度上的克扣更是寻常。
某次暴雨之后,山路泥泞难行,管事却以母亲的汤药相逼,要亭秋去采摘蘑菇。
亭秋失足从山上堕下,脊背被枯枝石子刮伤,构成了今日我所见到的伤痕。
亭秋转身,搂住我的脖子轻语:“也算因祸得福了,我受伤带不回蘑菇,那混蛋便停了母亲半个月汤药。母亲精神反而平和许多。终于令我发觉,药有问题。”
我浑身一震,“是郑氏的手笔?”
亭秋语气郑重:“母亲与父亲的婚姻,是先贫而后富。她又曾为祖父守孝,况且外祖家人丁凋落,出妻的三不去,母亲是占全了。郑氏心性高傲,因母亲之故,只能屈居平妻之位,她如何肯依?”
明明浸在热水里,却有寒意渗入四肢百骸。
亭秋见我脸色难看,又安抚道:“郑氏是心思缜密之人,汤药的事绝少有人知道。为免郑氏再出新招,我同母亲商量好,教她时不时就在庄子里闹一场。
“还有一件事,乡下条件不比都城,郑氏的心腹使了银钱,又调回了郑氏娘家,庄子里另派了新人过来。”
她盈盈一笑,“新人过来后,我和阿娘的日子好过不少。”
我大奇,郑氏手下也会有良善之人?
亭秋缓缓叙来:“你还记得我们幼时,常从后门溜去观音庙玩耍。庙祝的女儿比我们大几岁,我们送过她一对石榴多宝金头花。新来的庄头便是她的丈夫。有了她的照拂,我和母亲总算衣食无忧,还攒了些银钱。”
我终于定下心来。正待说话,却又瞥见亭秋胸前悬着一块玉质平安锁。精光内蕴,质厚温润,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亭秋怎会有这样好的东西?
我向它伸出手去,不妨亭秋向后一躲,我探出去的手尴尬落空,溅起水花间,听见亭秋声音:“仲容,这个不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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