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秋和我出生时,父亲还只是齐地的县令。
他年少时,曾在寒冬里袒露胸膛卧于溪上,只求融化寒冰,为生病的祖母寻得鲜鱼,因此名声极好,得以举孝廉做官。
而母亲曾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她身段娇巧,细细的腰肢不堪一握,夜里将发髻打散,丰盛的长发便乌亮亮像一匹黑缎子似的披到肩膀上,那含笑的眼光足以令任何男人为之心神荡漾。
母亲与父亲度过了夫妻情好的三年。
相较而论,取她代之的郑信陵姿色不过平平。
郑信陵是母亲的闺中密友,母亲怀孕时,郑信陵新寡不久,母亲见她郁郁寡欢,便邀她来家小住。
很难说清母亲的邀约是否存有炫耀之意。
但这一举动,却将母亲推向了日后苦难的深渊。
因为从一而终,从来不是男子的宿命。
而他们是否喜爱一个女子,并不完全取决于容貌。
郑氏既擅音律,又擅刑名之术,谈吐极有见地。
她的父亲是有名的冶铁巨商,随郑氏一起来到我家的还有合浦的明珠、南山的香木、西域的宝石。
这是家境中落的母亲无法比拟的。
母亲怀孕七月时,下厨做了冰酪,送到书房想为夫君解暑,却在罗床上撞见了衣衫不整的郑氏与夫君。
她大闹一场,在沸反盈天中早产生下我们姐妹。
我曾无数次设想,如果我与母亲异地而处,我会如何做才能规避之后的命运。
无解。
男人是宅院里女人安身立命的根本,父亲的一颗心,已经全然偏向了郑氏。
他不顾母亲产后身体虚弱,向母亲提出,要以郑氏为平妻。
而母亲反对的声音很快湮没在后宅里。
郑氏成功入门,并且在夫君的准允下从我母亲手中接过了管家的权力。
重重打击之下,母亲日益消沉。她像是春日里的花朵,开时那样绚烂,凋落时悄无声息。
我记事起,母亲已经在西厢久居。
那儿总弥漫着一股腐烂陈旧的味道,不似郑氏房里,燃着名贵的熏香,也不像祖母居所,总有瓜果糕饼的香气。
某一日,祖母忽然询问我们,可愿养在她处。想到日日都有糖霜玉蜂儿可吃,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亭秋却说:“我想陪在母亲身边。”
我忘不了那一幕,亭秋站在熹微的晨光里,脊背挺直,同我一模一样的脸上流露出坚决的神情。
我突然意识到,我朝夕相处的姐姐,身体有什么东西,是和我不一样的。
那一刹我想改口,说我要和亭秋在一起,不去祖母那儿生活了,却在看到郑氏阴冷眸光时将所有的声音又咽了下去。
郑氏说:“亭秋,你可想好了?须知你母亲神志不清,在她身边教养,于你名声有碍。”
亭秋本来垂着眼,斜射的日光将其睫毛的淡影印在下睑,密密簇簇的一根又一根,忽而微颤,亭秋的语气激烈起来,“我的母亲没有病!”
郑氏却在这时向我瞧来,“哦?仲容,你也觉得你们的母亲没有病?”
亭秋也侧转过头望着我。
我不喜欢她们的眼神,更不明白这件事情有什么可争论的。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母亲年前就患了失魂症,发病时疯疯癫癫、喜怒无常,甚至会赤身在院中行走。
我答道:“母亲确有失魂之症,需要好好休养。”
郑氏满意笑了,道:“我已问过医者,你们母亲已不适合留在府里。乡下庄子风景明秀,是养病的好去处。亭秋,既然你愿意跟随你母亲,那就一起去庄子里吧。”
亭秋用她的无礼表明了态度。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母亲与亭秋启程去庄子那日,是暴雨天气。我立在侧门外,纸伞几乎要被雨水打翻。
亭秋扶着母亲小心翼翼地爬上骡车后,回眸向我吐出两字。
保重。
暴雨里天地之间漫漶不清,我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她们的离去正在迅速流失。
那一刹我奔入雨中,向远去的骡车不顾一切地喊道:“亭秋,母亲!带我一起走吧。”
她们什么都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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