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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文籍此人
文籍被抬进萧家时,杜氏已将女儿的后院重新布置了,暂将黛秋挪至前院东厢房里,挑了家下最忠厚勤快的仆人伺候。文籍武将出身,原就强健,虽伤了元气,不过半月便能自行坐卧,偶尔也与萧济川执棋对弈,说些前事。
杜氏对文籍的救命之恩无以言表,每日必亲自下厨,汤水饭食小心调剂。而一同闯了国公府的黛秋,却整日被母亲关在房里,不准她迈出房门一步,另罚她抄写《备急千金要方》首卷十遍。
萧济川背地里向妻子求情,小女儿家家的,有这份胆量和勇气就不易,何苦又为难她?可家下大小事向来由杜氏做主,连济川反得了宠溺女儿的不是,也不好再劝。
这日,济川从药铺回来,先往后院看望文籍,诊一回脉,又查看伤口。文籍被圈了这些日子,早有些不耐烦,见济川仍向桌上写方子,不由皱了眉,试探着道:“萧大哥,叨扰这些日子,我该家去了。虽然写了信回去,可我到底是外官,无诏长留京中也不是个事儿。”
济川与文籍少年相识,很知道他那闲不得的性子,所以也不看他,一边写方子,一边笑道:“远笛不许胡闹,你这一剑伤了脏器,能活着也算你命大。我前日已命人往你府上报信,说你再晚些日子回去。你只在我这里安心养着。方才我摸着,你尺脉滑而疾,虚而细,实因出血太多,不荣五脏。你年轻力壮,所以不知觉。若不一气养好,落下大症候如何是好?”
文籍无奈托头,忽然一笑:“萧大哥还像当年一样喜欢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很知道那一剑必无大碍的,你不用唬我。”
萧济川猛地放下笔,转身向他:“白进红出怎么说无碍?你以为自己是猫吗?哪里来九条命与你折腾?”
见济川面色不善,文籍“嘿嘿”地憨笑两声:“你忘了,当年大哥哥受箭伤,吓得我魂儿都没了,哭得什么似的,不是萧大哥说,这个位置……”文籍比一比伤口的位置,“皮下四寸之内,伤肉不损器,伤血不殒命。我去国公府之前,特特地穿了棉甲在里面,算起来,必不伤性命……”文籍只管得意,忽见济川的脸色一点一点铁青下来。
当年在军前,三人中文籍年岁最小,骆麟一向木讷,不苟言笑,对下属十分严格,与文籍虽是结义兄弟,也毫不留情面,唯有济川无论怎样都尽让着他,护着他,哪怕炮火连天的日子,也不曾有这种脸色对他。文籍见了不免心虚,知趣地闭上嘴。
“那短剑尺长,若不是国公爷及时收手,剑锋凌利,必直入脏腑。”济川双眉深锁,缓缓开口,“你文家世代簪英,兄弟三个已有两人殉国,你若出事,家中父母又当如何?你年岁轻轻,一时命殒,家中少妻幼子又当如何?将军马革裹尸视为大义,若为济川损国之良才,你叫我如何担得起?”
“萧大哥,我……”文籍正了神色,可济川并不理他,扭头故意只看药方,确定无错便起身要走。
“哎哟!”文籍轻呼一声,捂着伤口,歪倒在靠枕上。那声音不大,萧济川却忙地返身回来瞧他。
“抻着了么?”济川扶他躺好,俯身查看伤口,“叫你不要乱动,只说不听。”
文藉眯了眼睛,眼缝里看见济川满脸关切,并无半点责难颜色,不由忍笑:“我就知道萧大哥不会真生我气。”
济川方觉是被骗了,恨得往他伤口旁两寸的地方轻按一指。“哎哟,这回真的疼了!”文籍笑向后缩了缩。
济川又不好再说他,反气笑了:“就该让你久久地疼着,以后才不会再莽撞。”
说话间,小丫头开了门,杜氏亲提了红漆木雕花大食盒走进来:“刚才门上说老爷回来了,我说怎么不见,原来在这里。”
文籍早被济川扶起,倚了靠枕坐着:“只管劳动嫂子,我担不起。”
“这话说的让我怎么接茬儿呢?”杜氏笑着将大食盒放在外间大圆桌上,“你与我们萧家的大恩,我……”
“嫂子快别说这个,萧大哥才数落我呢。”文籍一边告状一边瞥向萧济川。
“文爷知道说笑,想是快大好了。”杜氏摆好饭菜,又放下一个小酒壶,“我们大爷说了,文爷现下养身体,不宜豪饮,这是用人参、甘草、细辛、麦门冬和当归泡的酒一两五钱,文爷喝了温中益气。”
“一两五钱?”文籍不敢相信地看向济川,小声道,“怎么够?”
“那是药,你当是饮酒取乐么?”萧济川言毕再不理他,将方子交与杜氏,“照这方子着人抓药,再吃五剂看看。我明儿要出诊,恐不得闲,你帮我照管他,秋儿倒闲着,远笛虽是武将出身,文章倒好,他白日了精神若好,让秋儿过来听他讲讲文章学问,一个时辰就好。”
杜氏忙收了方子向济川道:“只交与我。秋儿倒还罢了,不抄完那些书,我再不放她出来的。文爷若是闷了,我往你书房找些书给他。”
济川无奈叹气,也无话可辨,转身向床上去扶文籍,杜氏便麻利地向铜盆里绞了巾帕与他净面。
“嫂子要恼,只管恼我。”文籍接了帕子道,“秋儿也是我带她进府的。那目莲救母能闹到佛祖那里,那沉香救母能力劈华山,她小孩子家一心救父,实在是有肝胆的。嫂子念在她的孝心,恕了她这次好不好?明儿就让她来陪我说话,我倒解闷儿。”文籍陪着笑,却拿眼睛瞟向济川。
见文籍这样说,杜氏也不好驳回,不由笑道:“文爷即这样说,就这样行吧。得你教导,让这孩子收收野心野性的,也是她的好处。”
济川一旁苦脸偷笑,让文籍来收小黛秋的心性?这爷儿两个若到了一处,只怕要闹上天去也未可知。
话虽如此,黛秋到底能出了房门,在家里走动,只是杜氏千叮万嘱,命百花看着她,一步也不准踏出宅门。至国公府那夜之后,她得以再见文籍,再见时,不似那夜经了风霜的脸,却有些失了血色的惨白。
黛秋早从家下人口中得知文籍受伤的事,此前听那戏里唱的,书上写的“伯牙绝琴”“管鲍之交”,总以为都不过是故事罢了,却原来这世上真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情谊。
文籍不懂医书,只找了本南华经与黛秋闲闲地翻着。“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黛秋只觉这书中的道理经了文籍的嘴讲出来无比新奇,竟比她父亲讲得好听百倍,越发听得入迷。
文籍强忍困乏,笑向她道:“你既这样喜欢听我讲书,明儿来我们家吧,我家倒有两个孩子可与你作伴,你们一同读书,可好不好?”
“可以吗?”黛秋虽不是深闺小姐,却自幼不曾离过父母身侧,听他这样说,竟有些向往。
文籍点头道:“我同你父亲说了,他必是答应的,我那两个孩子,一个与你相仿,一个比你小些……”文籍眼皮发涩,抬手揉了揉,忍着哈欠道,“明我同你父亲说了,看你相中了哪个,送你做个小女婿。”
黛秋闻听红了脸,才要强辨两句,见文籍手中书微微打晃,精神已十分不济,方想起这谈讲已有两个时辰,他一个重伤之人,必是累着了,于是忙掩了口,替他撤掉靠枕。
文籍实在乏得很,也不客气,几乎倒头就睡,合眼时,还不忘说一句:“你这样细心,跟我们桥儿必是投契的,只可惜……”话尚有半句未讲,人已睡熟了。
黛秋替他掩了被子,悄悄退出房去。百花原等在倒厅里,见她出来忙迎上来,笑嘻嘻地道:“姑娘下学了?这位文先生教得可好不好?向来姑娘一看见那诗篇子就困,这两个时辰倒没又偷睡去,必是文先生管教得严。”
黛秋知她是故意揶揄,便不理她。谁知百花悄拉住她,往廊檐下站了,四顾无人,才递了张信笺与她:“姑娘,这个……”
黛秋不知其意,只当百花家里有信来,百花不识字,家信大多是托她来读的。可这信笺鸢紫色的暗纹,拿起竟有淡淡香气扑面,不似以往的家书。待她展开细瞧,见上面疏疏几笔,苍劲有力,竟是魏碑,不免由衷赞道:“好字!”
“犹有报恩方寸在,不知通塞竟何如。”信笺没头没尾,只一句皮日休的诗,这诗也冷辟得很,黛秋不知前情,读了两遍,不由含笑:“百花姐姐必是哪里行了好事,施了援手,人家现下报恩来了。可知那书上说的不错,大恩无以报,以身许倾城。人家这是要以身相报呢。”
谁知百花听了,不由面上变了颜色,惊讶地看向黛秋。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黛秋又细读那诗句,必是不错的,只听百花悄声道:“这……这是……”百花犹豫再三,才继续道,“直和姑娘说了吧,这本就是给姑娘的,国公府有个小厮与我是同乡,在咱们角门上鬼鬼祟祟地蹲了好几天,也没人理他。昨儿福妈打发我去街上买些新鲜花样的点心放在文爷屋里,他就拉了我,交了这个给我,让我无论如何交给姑娘,说是……他家哥儿的话。”
黛秋手一抖,几乎掉了信笺:“如今你也糊涂了,这种东西当时就该回了他才是,我与他家哥儿又不认得,如今收了这东西,别人看来就是私相授授,这种是非岂可沾惹?”
百花搓着衣角:“那小厮说,他家哥儿好多了,毒疮也都愈合了,他家哥儿谢咱老爷的诊治,更谢姑娘的……”百花想了想,方道,“哦对,谢姑娘的草蒿。若说他谢老爷,前儿我见福妈用上等尺头打发了国公府的两个婆子,那必是治好他家哥儿,人家来送谢礼的。可为什么谢姑娘呢?我只想不通,所以来问姑娘。”
黛秋忽想起那夜,她亲见骆长风身上的毒疮,又为他擦了草蒿,只因那是情急之下,当时还不知觉,现下想来,她竟拉下人家年轻少爷的中衣,摸了人家的身子。念及此处,不觉满脸通红,手中不知不觉地将那信笺团成个纸团。
“姑娘别恼,等我找了我那同乡,回了他,就说姑娘不受他家哥儿的谢。”百花言毕就要走。
黛秋一把拉住她:“别去!”话才出口就觉不对,不由心虚地道,“他家哥儿谢我,我知道了。你只别管了,以后,也不许再这样私下传递东西,仔细……福妈知道了打你!”说着转身要走,忽想起手上还抓着那纸团,欲丢回给百花,又怕别人再拾了去,少不得紧紧握着,快步跑回前院去。
百花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她姑娘的背影,只想不明白,难道人家谢还谢出不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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