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赐死
大褚,宣和贰年。
皇城森严高墙之内,和坤宫萧条寂寥,满地枯叶无人打扫,谁会想到,这院落里住着的,是曾经身份尊贵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凌氏。
沉重的宫门缓缓被人推开,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响,自门外吹入的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一行内侍踏着枯叶迈着碎步经过,不慢不紧地走入了正殿。
昏暗阴沉的大殿内,一个披头散发一袭白衣的瘦小身影坐在窗前圈椅上抬头仰望着窗外,眼神放空,轻声哼着不成调的歌。
听到门口的动静后,女子转过头神情淡漠而木讷地打量着眼前一字排开的宫人们,渐渐地,面露嘲讽之色,她知道,有的人已经等不及要她死了。
为首的太监肥头大耳,神态倨傲,手中捧着白玉盘,上前一步,高声喝道,“废后凌氏接旨——”
太监的喊话女子并未在意,她视若无睹地转回头,依旧坐在圈椅上眼神空洞地眺望着窗外那一方蔚蓝天空,直接忽略了她眼前的这一群狗奴才。
从前,她凌无双是定北候府嫡女,后来在群臣的推举下成为了太子妃,接着又成为了皇后成为一国之母,她的一言一行都必须遵循礼仪合乎规矩,因为全天下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看着她,谏臣言官们更是在等着找她的错处,所以她的行为举止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可如今,她已不再是皇后,更何况她的兄长早已因莫须有的谋逆之罪于午门斩首,她的母亲伤心而亡,而她,也是个将死之人,她还守什么规矩。
见凌氏不为所动,太监总管便不管不顾直接宣读起皇帝的口谕来。
“废后凌氏,七年无所出,其罪一,谋害皇嗣,其罪二,笼络外臣谋反,其罪三,罪无可赦,然皇恩浩荡,念及七年夫妻情谊,赐鸩酒一杯,以留全尸。”
凌无双听着吕总管念出的口谕,只觉皇帝可笑,更觉自己可悲。
她自嫁给他那一日起,便守了七年活寡,他嫌她丑,不肯碰她,到如今,反而成了她的不是,为了废黜她,竟然将谋害皇嗣笼络外臣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也强加于她,真是就连死,他都不愿给她留个好名声。
想到这里,凌无双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亦笑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宫人们面面相觑,都因她的狂笑惊愕住,吕总管则是一刻也不想再耽搁,他几步上前,将手中的白玉托盘向她递了过去。
凌无双看着白玉托盘里的白玉酒壶和酒盅,怆然笑着,紧接着两行清泪自她的眼角滑落,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她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可她却再也等不到替母兄报仇的机会。
“娘娘。”
见她迟迟不肯喝下鸩酒,吕总管表情颇有些为难地凑到她面前对她耳语道,“娘娘您就早些解脱吧,奴才们也好早些交差,若是您不从,恐怕娘娘走得就不会那么体面了。”
吕总管语气虽然和和气气,可面上却逐渐展露出阴鸷的神情,来和坤宫之前他可是得到了御令,若是凌氏不从,就强行灌下鸩酒。
凌无双的笑声倏然消散,她抬头望向跟前的吕总管,轻蔑地嗤笑一声,她明白,他只不过是皇帝司马晔跟前的一条狗而已,狗仗人势便是这样了。
她还是正宫皇后的时候,吕总管在她面前连头都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喘,如今她沦为了死囚,临死之前,连这等奴才也敢来踩她一脚。
罢了。
凌无双苦笑着,低头看着面前的白玉酒杯,酒水清澈,酒香四溢,谁能想到这样好的酒,竟有毒呢。
“娘娘!”
突然门口闪现出一抹人影,如风一般快速冲进了屋内,眼看着白玉托盘就要被来人掀翻,却还是在最后一刻,被一众宫人拉扯住衣袍,按在了地上,缚住了手脚,不能再向前一步。
男子浑身伤痕累累,没有一处皮肉完好,却奋力想挣脱众人对他的束缚,跪在地上向凌无双焦急地大喊着,“娘娘您不能喝啊!”
凌无双看向跪在地上的墨谨言,眸中闪过浓浓的不舍及忧伤。
自她入宫开始,能一直不离不弃陪在她身边的人,如今也只剩下他了,若是她与世长辞,真不知,他该如何在这险恶的皇宫中活下去。
“谨言。”
凌无双眼中含泪地凝视着他,向他下达出最后一道命令,“今日你便离开和坤宫,像别的宫人一样,另谋去处吧。”
说罢,凌无双举起酒杯一仰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娘娘!!——”
墨谨言悲痛地哭喊着,却是什么也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把一杯毒酒都喝了个干净。
凌无双虽仰着头,却还是泪如雨下,她不甘心,她不满她这短暂的一生,她恨老天爷为何对她如此不公,她尚年幼便失去了容貌,成为了京都的名丑,成年就嫁给了不爱自己的太子,如今就连死都要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既然如此,老天爷当初为何还要让她出生在这世上。
她恨,她好恨!
耳中还能听到谨言在哭嚎,凌无双突感腹部一阵难以忍受地剧痛,痛到她全身抽搐摔落圈椅,蜷缩在地,不一会儿,便断了气。
吕总管俯身,探了探凌无双的鼻息,确定她已死,便领着一众宫人回去复命,大殿里,只剩下哭得瘫软在地的墨谨言。
他浑身颤抖着,跪着爬向了凌无双,艰难地拉住了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拽起,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仰天恸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凌无双突然睁开眼睛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感觉自己身轻如燕,一回首,却发现自己还躺在谨言的怀中,如今的她,只是一缕幽魂。
她已经死了。
从前的她还不肯相信这世间有鬼怪,如今自己亲身经历,想同别人说,可别人已经听不见了。
她站在自己的尸身旁,见谨言对自己死去如此伤心难过,也很伤感,想伸手去安慰他,却又碰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从不流泪的他泪如雨下,肝肠寸断。
“芮晗……”
谨言口中喊出的名字竟是吓了她一跳,那是她的小名,只有她的家人才会那样叫她。
然而谨言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让她大吃一惊,他轻轻捧住了她的脸,在她那满是毒疮的额头上深深地落下一吻,呢喃着。
“你活着的时候,是身份尊贵的太子妃,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就算我每日陪着你,可当你伤心难过的时候,我也只能用言语安慰你,你可知我多想立刻就抱住你,想给你依靠,可是我不能,只因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我还是个被去了势的奴才,我们终究是云泥之别……”
两行清泪自谨言眼中滑落,他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声音哽咽着,“如今我终于抱着你了……”
凌无双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谨言对她,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她站在一旁亦是湿了眼眶,她自幼相貌丑陋,从来也没有哪个男子会心仪她,却不曾想,谨言竟然能够不在乎她的容貌而倾心于她。
“芮晗你知道吗,当初你入主中宫时,是我主动请师傅将我调入和坤宫伺候你的。”
谨言双眼失神地看着前方,嘴角带笑的回忆着。
“那年你尚在东宫时,早就听闻你才学的我初次见你便惋惜你的样貌,若不是因为你的样貌,想必你早已一家女百家求,何至于到了二十出头却仍然待字闺中,最后不得不嫁给太子,嫁给当今的圣上,那个根本就不爱你的人。”
说到这里,谨言红着眼眶低下了头,“若是我没有被去了势,若是我能早些遇见你,我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求娶你,可如今……”
凌无双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谨言伺候她时,对她格外的用心,原来那时,他就已经对她付出了真心。
“芮晗,若是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错过你,若是有黄泉,你也不会孤单,等好好将你安葬之后,我便去找你,黄泉路上,有我陪你。”
凌无双大惊,他竟是为了她,抱着赴死的决心了!
可是她不忍,谨言如今尚年轻,若是他谋了别的去处,凭他的才华和本事,定然能有一番作为,可她转念一想,是了,他为了她得罪了皇帝,得罪了这宫里各宫的嫔妃,若不是为了她,他便不会冒死带着她逃离皇宫,被皇帝下令挑断了手筋脚筋,废了武艺,若不是为了她,他便不会忍辱负重,不顾尊严的去为她讨要吃食,还时常被人打得遍体鳞伤。
是她连累了他,是她让他再也不能在这宫中体面的活下去。
她无声地落泪,她欠他的债,欠他的情,恐怕下辈子都无法还清。
心中的怨念逐渐被愧疚替代,不知不觉间,凌无双的魂魄如烟雾般一缕缕地消散,可身子却越来越沉重,像是脚下坠了重物一般。
她留恋不舍地凝望着仍然抱着她尸身的谨言,最后再看一眼这世间,她仰头望向窗外那一方蔚蓝的天空,这一次,她真的要同这世界永别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去往阴曹地府,是否会遇见早已过世的父母兄长。
她还有很多遗憾,最遗憾的,莫过于还在世的时候,保护不了自己的亲人,还连累了他们。
“谨言。”
她知道他听不见,但还是轻声喊出了他的名字,对他许下承诺,“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这辈子对我的恩情。”
凌无双伸出无形的手捧住谨言的面庞,仿佛感受到了他脸颊的温度,屋院里刮起了大风,将她最后一缕魂魄也吹散,自此,她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风狂烈的刮着,裹挟着地面枯黄的落叶自门窗席卷而入,墨谨言紧紧抱着凌无双的尸身替她遮挡着烈风侵袭。
然而顷刻之间,大风却又骤然停歇,万籁俱寂,一朵白色菩提花自空中翻飞飘落,晃晃悠悠地停落在了凌无双那满是毒疮的额头,谨言静默地低着头,垂眸凝视着那一朵孤零又脆弱的菩提花。
这个季节,百花凋谢,它本不应该存在,可它却如神迹般出现在了这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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