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法事进展得十分顺利,但卫遒的脸色却是一日更比一日冷。
足足三日,容莺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朝堂之上,亦受波及。惩一儆百,不少官员囚禁的囚禁,流放的流放,毫无转圜的余地。
甚至连卫昱都未幸免,被停职禁足府中。
没办法,太子殿下手腕素来铁血。朝堂上的任何人于他眼中,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他执掌着天下,落子从心,若有碍事者,格杀勿论。
是夜,月子被乌云遮去了大半,月色惨淡。
望着莫名阴森的庭院,石头站在廊下搓了搓手臂,问:“师父,您说殿下为何要撤下满宫的禁军侍卫啊?”
周勤略一思忖,道:“大抵是...盼着容**来?”
像是听到了个笑话,石头呵呵而笑,“怎么会!”
听小徒弟似乎话里有话,周勤眸子微眯,追问:“什么意思?”
石头讶然道:“咦?师父您老人家不知道么?祈福法事一结束,听云师太就领着大乘庵诸人启程回临安了。今儿个一大早就出宫的。”
周勤惊得跳脚:“什么!如此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及时报给杂家与殿下?”
石头理所当然地道:“朝堂事务繁忙,殿下不是下令,闲杂人等不得打搅吗?”
周勤伸手就拧他耳朵,气道:“蠢货!那容**是闲杂人等吗?”
“唉哟唉哟,师父您快松手啊!”石头痛得哇哇大叫,正欲逃离,忽见院中树叶簌簌而落。
“什么声音?”周勤警觉地竖起耳朵辨认。
石头捂着耳朵,有些害怕地后退:“师父,您老人家别疑神疑鬼地吓人呐。”
话音未落,就见几道黑影接二连三地掠上屋顶,动如脱兔,快速朝崇文殿聚拢,瞬息便把太子的书房围得水泄不通。
“侍卫?侍卫?侍卫...没了!”石头骇得两眼一黑,当即倒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崇文殿的殿门、窗扉尽数被利刃撬开,黑衣刺客们默契地冲进去,把目标围在中心。
而卫遒,坐在太师椅里,稳如泰山。
他目光逐一在刺客的脸上扫过,唇角泛起冷冽的笑。
点漆般的凤眸更是闪烁出狂佞残忍的嗜血光芒,看得出来,他也正渴望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杀戮。
骨节分明的右手扣住腰间青冥刀的刀柄,正欲拔出,脑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张轻吟经文的小脸。
动作微滞了下,五指倏地松了。
...
片晌,崇文殿庭院。
甲胄鲜明的禁军侍卫们正井然有序地用粗索将黑衣刺客一一绑起。
卫遒玄袍黑氅,暗金流衣,清峻的面容在昏暗的灯火下,自有一股凛然之威。
“押下去,打入诏狱。”
这时,躲在角落目睹全程的周勤心有余悸地走了出来,口中不停念念有词:
“得亏容**一早就出宫了,不然撞上这等可怕之事,准会吓出一身病来。”
卫遒双脚突然定住,已经侧了一半的身子,慢慢地转回来,“你说什么?”
周勤暗道“糟糕”,欲自圆其说,但转念想到殿下耳力极佳,恐不好欺瞒。
于是只能如实地,期期艾艾地道:“奴才是说,得亏容**一早就出了宫,不然...”
“出宫了?”卫遒眼神与容色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冷漠。
周勤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是,祈福法事完毕,听云师太便率大乘庵诸人出宫回临安府了…”
“唰!”
话声被利刃出鞘之声猝然截断,寒芒骤闪,浓郁的血腥气随之弥漫开来。
周勤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黑衣刺客们同时软垂倒地。
而殿下,依旧轩眉英挺,眸似深漆。握在掌心的青冥刀,刀尖向下,乌沉沉的刀刃上有鲜血在嗒嗒嗒地滴落。
这青冥刀是殿下自习武之日起就佩在身上的,黑金锻造,锋利无匹,可谓是见血封喉。
“拖下去,剁碎喂狗。”
卫遒声音冰冷异常,如隆冬飞雪。
他就知道,她又在玩弄他!
什么晾她个把月,准乖乖地舔上来!
真是中邪了,他才会信卫昱的鬼话。
—
青山隔送行,暮霭相遮蔽。
十里相送,容莺一直把师父与师姐们送到了京城与冀州的交界地。
时节已入秋,凉风拂过,泛黄的梧桐叶零星飘下,与满地的落叶卷在一起,带出几分萧飒。
“莺莺,你真的要留在京城吗?”梅谷拉着容莺的手,满目的不舍与可惜,“一旦还了俗,可就不能回头了。随我们回大乘庵,再服一年静心丸,你的身子就会痊愈了啊。”
想到那静心丸的副作用,容莺眼神黯了一下,“师姐,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要留下来。过去三年,能得佛祖庇佑保全性命,我已经很满足了,至于痊愈,也不敢再奢求。”
梅谷还欲再劝,却被师父听云打断。
“梅谷,莫要再劝了。莺莺红尘未了,就让她去罢。”说着,她握住容莺的手,慈爱地道,“就送到这儿吧,趁天色还早,莺莺也早些归家吧。”
多情自古伤别离,回想在大乘庵修行治病的三年,容莺心里对师父十分感激。
她琼鼻皱了皱,难以自抑地道:“莺莺不在师父身边,师父也要保重好身子,别一打坐就忘了用膳,身子可不是铁打的。”
听云微微一笑:“好,莺莺也要自己保重。眼下你虽无性命之忧了,但底子比之常人终究是差了些。尤其是入冬后,天气寒冷,更要保重身子。为师给你新配制的玉露丸吃完后,也要记得派人来临安取。”
容莺不停点头应是,而后又与师姐梅谷等人一一告别。
待大乘庵的车队于视野之中徒留下一个黑点,容莺回头遥望京师,但见天色苍苍,草木深深。
日落时分,容莺终于回到了位于安业坊的家。
乍然见到消失了三年的**,门子不禁惊喜交集地叫道:“**!**!真的是你吗?”
容莺嫣然一笑,“是我,嘘,小点儿声。我要给爹爹、娘亲还有春杏一个大大的惊喜。”
春杏是她的贴身丫鬟,性子爽直,心灵手巧。三年前,容莺不得不孤身前去大乘庵,便把她留在了家里。
她迫不及待地跨过垂花门,却见门子别过脸,捻着衣袖擦了擦眼角。
“怎么了?”容莺问。
门子不忍看她,只哽咽道:“**还是先进去,见了春杏姐姐再说吧。”
一丝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容莺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朝府中奔进去,口中不停地呼唤:“爹爹?娘亲?”
然,始终无一人回应。
匆匆转过一架大理石插屏,终于看见了迎出来的春杏。
只见她玉容清减,神色憔悴,鬓边插了朵令人触目惊心的白绒花,在与容莺对视之时,长久黯淡迷惘的眸子终于亮了亮。
“**!**!你终于回来了!”春杏扑地跪倒在容莺面前,泣不成声。
容莺脑袋顿时不受控制地嗡嗡作响。
她惨白着娇靥踉跄倒退一步,惶然地问:“春杏,爹爹和娘亲呢?”
春杏深知**身子矜贵,不能受**,一时不敢如实相告。她握住容莺的小臂,上上下下地端详,“**,你身子好了吗?”
容莺僵硬地点头,“好了,我好了。春杏,你快告诉我,爹爹和娘亲到底在哪里?”
闻言,春杏不再压抑,哭得撕心裂肺,
“**节哀啊,老爷和夫人已经去了。
“年前,老爷和夫人搭了船要去临安探望**,怎料那船撞上海中礁石沉了...
“丧事皆是丞相大人亲自操办的。他又担心你得知此噩耗,不肯继续留在大乘庵治病,便让奴婢隐瞒下来。
“**,对不起...”
容莺耳边轰鸣,听见了,似乎又没听见...
她心中剧痛,难以置信,惊骇至极,悲恸欲绝,种种情绪,皆在她眸中疯狂地交织,缠得眼眶猩红吓人。
她重重地阖了阖眼,拼力抵御着晕眩,嘶哑地问:“灵位...灵位...在哪儿?”
春杏泣说:“在晚香堂。”
容莺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走向晚香堂。
此时,夕阳彻底落下,夜色模糊了整座府邸。晚香堂内,烛火忽明忽暗,几无装饰,显得尤为萧瑟寂寥。
容莺跨过门槛,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口气,双膝一软,霎时跪倒在两座灵位前。
她半张着檀口,悲痛到了极致,再也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春杏紧随而来,甫踏进晚香堂,便眼睁睁地看着容莺孱弱的身子猛地颤晃一下,昏厥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