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七姑娘深夜未归,特意来找你的。」贺行云答得从容。
他越这样举重若轻,我越不敢轻易相信他的话。
贺行云牵住我的手腕:「回去吧,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就是新的开始。」隔着两层春衣的料子,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我摇了摇头:「去绣园。」
我已经很久没来过绣园了,可我对这里太熟悉了,哪怕眼睛看不见,也能凭记忆说出每一个角落是什么模样。
「东南角上种了一棵垂丝海棠,现下开花了吗?」我问贺行云。
贺行云答道:「还未到时候呢,倒是回廊下面那一排碧桃开花了。」
我有些怅然:「如今正是去桃花坞看桃花的好时候。我的屋子就在那后面,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海棠花。」
贺行云领着我去了。
他告诉我:「屋子很干净,应当一直都有人打扫。绣品也很新,连丝线的配色都很齐全。」
「你怎么知道丝线该有多少色,现在是齐全还是不齐全?」我摇摇头,「打开那个小柜子,里面有我的绣绷和针顶,最底下还有新的帕子,你取一条出来吧。」
我教贺行云如何用绣绷将锦帕套起来,如何劈线分丝,贺行云倒是很好说话,也不见嫌我烦,或者觉得刺绣这种女人家的活计,非君子所为。
最后他将绣绷和针交到我手上时,我竟然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恍惚感。
「苏绣有十三种常见的针法,但若要简单地区分,无非是直针、盘针与套针。花线的颜色应该远比你想的多,光我们沈家就能染出八十九种颜色,根据不同颜色的深浅再区分,能有七百多种。」
「嗯。」贺行云应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我用手指拂过这巴掌大小的绣面,估摸着尺寸开始落针。
「我会变成一个瞎子,就跟这些丝线有关系。这些送到我这里的丝线,在染色时里头就淬了毒,我整日坐在这里,拿着这些丝线刺绣,手上全沾的是不干净的东西,偏生我还有个喜欢揉眼睛的坏习惯。你看,我那四姐姐每一步都算得很准,我被害不怪自己大意,怪自己技不如人。」
贺行云道:「不是你的错。」
我没回答,朝他伸出手:「换银白色的线。」
因为看不见,我必须不停地靠触摸来感知落针的位置,因此指尖被扎破了许多次,一开始我还会痛得缩一下手,可这样又得重新再来一次,扎得多了,竟然也不会躲了。
人的韧性总是超乎想象。
「好了。」绣了两个时辰,我才绣出一方帕子,「送你了,先生,权当今日的谢礼。」
我将手帕递出去,又犹豫着想收回来:「算了,一个瞎子绣的帕子,肯定很丑,你还是打开那边那个箱子,里头有许多我从前绣的玩意儿,肯定都比这块帕子好看。」
「都说是今日的谢礼,哪有用从前的东西敷衍的道理?」贺行云根本不给我反悔的机会,将帕子抢了过去。
我问他:「你……能看出来我绣的是什么吗?」
贺行云犹豫了一下:「这一块块、一团团,你绣的是条京巴狗吗?」
气得我立刻就要把这块帕子抢回来毁掉。
贺行云笑着抓住我的手腕:「骗你的,是我送你的玉兰花,怎么会看不出来?绣得很漂亮,是我收到的最好看的绣帕。」
贺行云嘴里的话真是没一句能信的。
「回去吧。」这会子我倒有些困意,绣这么一条帕子着实伤神,我已经有些熬不住。
「先等等。」贺行云又是一阵翻找。
我不解:「还在找什么?」
「药膏。」他似乎找到了,「教过你的道理,一个也没记住。身体发肤,都是自己的,总不知道爱惜,有人能替你疼吗?」
我摇了摇头:「不疼。」
「得疼。疼了才知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了。虽然你这帕子是送我的,但看你这一针针地往手上扎,我心里也难受。」
贺行云抹药的动作很轻,药膏会被他在掌心捂热了,再涂到我的指尖处。他低下头时,我能感受到他的清浅温热的呼吸。
夜色渐深,我们孤男寡女挤在一间绣房里,做着逾矩逾礼的事情,还担着师徒的名分——其实我们什么腌臜事情都没做,也不晓得这些规矩礼法,到底在规束些什么。
「走吧,回去。」贺行云仿佛也不觉得有什么,坦荡地牵着我的手腕,走回我住的院落,甚至还有闲心跟我说起以后,「过两日,找个晴好的天,我们去姑苏城走走。」
我诧异地问:「去哪里?」
「不是你说桃花坞的桃花开了吗?我从北地来,没见过姑苏城的桃花,就当尽一尽徒弟的本分,陪先生去看看吧。」
我又笑了:「让瞎子陪你看桃花,贺先生怕是做学问做傻了。」
贺行云朗声笑了,摸了摸我的头:「啧,看这头发乱的。本来想夸一句七姑娘聪明,可一想到你跟亲姐姐在地上打滚扯头发的模样,这话无论如何是夸不出口的。」
我愤然甩开贺行云的手,贺行云又笑着扯住我的衣袖:「同你说笑呢,要把这话当真,可真就是傻了。」
世间聪明人太多,做个傻子也没什么不好。
从绣园走回我的小院子,大约用了一刻钟。到门廊下时,贺行云的脚步一顿,他迟疑着没走进去,问我:「今晚怎么这么亮,平日里也没见你这院子点这许多灯?」
瞎子的院子当然不需要点很多灯,我的院子一直都是整个沈府最黑的地方。
有人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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