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了眼睛,告诉贺行云:「是的,直到死。」
贺行云不是我,不知道每天眼前都是一片黢黑是怎么样的感觉,就妄想用一枝花、一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让我做出符合众人期望的改变,太可笑了,真的。
「沈知意,今天我要教你第二个道理:死生事大,命在须臾。」
「哐当」一声,贺行云似乎摔碎了一只花瓶:「我手里头现在捏着一枚瓷片,很锋利,只需要在喉咙这里割上一刀,你的痛苦就结束了。」
「如果我现在进来,你害怕吗?」
我听到竹帘被掀开的声音。贺行云说话的声音压得低沉,让我有一瞬间恍惚——或许他真的不介意过来割我一刀。
哪里有这样的教书先生?
「你现在想,如果下一刻就死了,再也不必待在这个糟糕透顶的小房间,你愿意吗?」
我很想说我愿意。
「你会有遗憾、后悔和舍不得吗?」
怎么会没有呢?我很想闻一闻那枝玉兰花,很想绣完那幅《江南长春图》。如果我这辈子再也看不见了,这就是我对人间光明最后的印象。
在我还没瞎的时候,确实有些心气。去年上巳节出门,瞧见这江南桃红柳绿,远近皆是景,实在漂亮,就起了作画的心思。
众人以为刺绣不过是绕线穿针,其实不对,刺绣与画画一样,构图、用色、写意……处处都是讲究。我师承吴门画派,一直想将画意融到刺绣里,不是仅仅绣一方帕子、一件衣裳、一架屏风——刺绣可以是一种更为立体的表达。
于是就有了这《江南长春图》。这幅刺绣高有二尺,长有一百余尺,光作画稿就用了我将近一年的时间。我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对这里是真心喜爱,画上的一草一木,乃至山塘街上的一块瓦片,我都用心去描绘。
谁承想绣了不到三分之一,我就瞎了。
我怎么能不遗憾?
我问贺行云:「一个瞎子要怎么活,才能不算遗憾?」
这话我问得艰涩,喉咙里好像被倒进了一把干灰。
自我失明以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该怎么做。有人冷眼旁观,有人说尽风凉话,每一个说着沈七娘可惜的人,未必是真的替她惋惜。
如果不是《江南长春图》,我早就被沈家赔些嫁妆,随便嫁出去了。一个不听话的女儿,还瞎了眼睛,真是最没价值的存在了。
贺行云的声音温醇动听:「你过来,拿到这枝玉兰,我就告诉你怎么活着才不算遗憾。」
「从床边走到这里,不过十步,在你失明前,已经走过无数遍。我告诉你,前面没有任何遮挡物,你走过来。」
坦白讲,我并不信任贺行云。这个古里古怪的教书先生,说着狗屁不通的道理,但偏生很难让人拒绝。
我走了下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地面是敦实的,没有任何障碍物。我听见贺行云在对我说:「沈知意,我在这里。」
他温柔得好像春日带着玉兰香的暖风。
这间屋子真的不大,只不过是十来步,原来也没有那么难走——很久以后我明白了,一个瞎子想要在黑黢黢的人世间走下去,只需要心里有一盏灯就好。
「给你。」
竹帘被掀开,一枝玉兰花被放到了我手里。我感受到柔嫩的花瓣和有些粗粝的树枝,真不可思议,霎时间我就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江南的春天。
「怎样活着才不算遗憾?」贺行云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虽然我一点都不拦着你去死,但仍然很高兴你想活着。有人觉得死比活着容易,有人又觉得死很难,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在我看来,人是没法儿选择地在活着,既然活着,就不能跟死了一样。」
「活人能做很多事情,而死人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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