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皇帝远,况且如今藩镇都各自为政,卢龙郡公的主,太后大抵还真做不得。
郑元义一颗热腾腾的心,仿佛被徐度仙兜头浇了一瓢冰雪。
没有往平卢军留邸去,他信步来到北里十字街的旗亭。十字街鱼龙混杂,多是初登馆阁的士子和各府幕佐,不比二曲幽静,郑元义却偏爱这里的热闹,也能时常听到些宫里听不到的街坊杂闻。
红牙板拍得有条不紊,两名裹珠饰玉的伎子轻吟浅唱。郑元义闷头喝了几巡酒,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不时有人认出他是新近得宠的内官,想要趋前敬酒,都被郑元义挥了挥手打发了。
他在认认真真地听歌。
伎子唱的【更漏子】。
“今夜期,来日别,相对只看愁绝。
偎粉面,捻瑶簪,无言泪满襟。
银箭落,霜华薄,墙外晓鸡咿喔。
听吩嘱,恶情悰,断肠西复东。”
是徐采的词。郑元义识字不多,北里来的多了,也会跟着吟几句,多是徐采的诗词。
昔日风流倜傥的探花郎,如今在陇右餐风露宿,怕再也写不出这样情致缠绵的词曲了吧?
郑元义颇有些惋惜。
“中贵人,中贵人。”呼唤的声音打断了郑元义的遐思。他打着拍子的手指一停,撩起眼皮看了看来人,是个相貌平平的寒酸小吏,一袭青布圆领衫。见郑元义睁眼,那人忙扶了扶蹼头,对他供一拱手,含笑道:“中贵人。”
郑元义眼睛眯缝着往旁边一横,离这人两步远,有个背手而立的熟悉背影,不就是周里敦?
察觉到郑元义在看自己,周里敦将脸别开,姿势有些僵硬。
郑元义笑了,点一点周里敦的方向,问那人:“你和他一起来的?”
“是。”那人答道,“在下姓姚……”
郑元义爱理不理地对他随意点了一下头,没等他说完,就突兀地起身,径直去旁边一桌而去,然后亲热地携起一名官员的手,笑道:“曹司马,别来无恙。”
曹荇正是平卢军留邸的邸官,见郑元义来寒暄,诧异之余,忙叫人布箸添杯,郑元义道谢落座,余光对周里敦的方向一扫,嘴角含着丝冷笑。周里敦满面怒容,要挽起袖子冲过来,那姓姚的忙将他按住,自己走至郑元义这桌,笑意不改地作了个揖,道:“鄙人姚师望,幸遇中官,十分惶恐。中贵人哪日得闲,鄙人做东,请中贵人吃酒。”
郑元义应了,“吃酒,极好。我哪日都有空,只是别带你那个朋友,扫兴。”
姚师望满口应了,道声叨扰,便扯着周里敦的袖子与他下楼去了。
“吃酒。”郑元义目视那二人离去,蓦地转过脸来,春风满面地对曹荇等人一抬手,“今日某做东,诸位尽兴。”
曹荇见他如此殷勤,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吃了半夜的酒,终于曲终人散,待要向郑元义告辞,郑元义却按住他的手腕,说道:“外头宵禁,有金吾卫巡街,让奴送君一程。”
曹荇忙道不敢,半推半就的,被郑元义携着手出了门。两人骑马并辔徐行,星子稀稀朗朗,深夜的风带丝凉意,吹在脖子里畅快得很,郑元义将衣襟扯松,轻轻吁口气。
曹荇不时目视郑元义,忍不住说道:“中官似有些山东口音。”
郑元义咧嘴一笑,他说话慢,声音柔,众人都以他是高丽人的缘故,也见怪不怪。他徐徐吐着酒气,对曹荇道:“我生于青淄。”
平卢军曾兼领青淄,曹荇心里一动,还未开口,郑元义却打断了他的话头。没头没脑的,郑元义问道:“曹司马,奴依稀记得进宫那年,恰是顺德皇后殁了,武宁公主曾携卢龙郡公参加丧仪。那年奴刚刚垂髫,郡公似与奴同龄,如今也过弱冠了。”
曹荇颔首道:“郡公前年行的冠礼,袭的爵位。”
二十年纪,已经有了郡公爵位,领双旌双节。他那会干什么呢?郑元义回想了下,似乎正在到处找门路,想做固崇的干儿。
郑元义甩一甩头,兴致勃勃地追问:“男大二十当婚,不知武宁公主可有为郡公择选淑女?”
曹荇一窒。郑元义今夜分明别有所图,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半晌,才含含糊糊地说:“某久居京都,只进奏各镇政事,郡公的家事就不清楚了。”
郑元义一双醉眼睨着他,“若尚未许婚,太后这里有一桩上好的婚事,司马可修书一封回河东,询问郡公与公主。”
曹荇险些从马上跌下来,门口等着的仆人忙上前来将他扶住。将缰绳丢给仆人,曹荇站直了身子,正色道:“中官,郡公的婚事,某不敢擅作主张。”
“正是谁都不敢擅作主张,才请你传话给郡公嘛。”郑元义不以为然,扯着曹荇一把进了留邸的大门,待仆人打着灯笼往前领路去了,郑元义说道:“司马,太后欲以清原公主下降范阳,司马看此事是否可为?”
曹荇心里一跳,忙站住脚,挥手命打灯的仆从都走远,待四下无人,才低声道:“中官请勿戏言,清原公主许婚戴氏,天下人皆知。武宁公主亦为郡公择定了员外郎冯家的娘子。”
郑元义早知如此,仍是做诧异状,失笑道:“司马何必哄我?员外郎家的娘子,如何能与郡公匹配?家世差的太远,不可,不可。”
曹荇道:“中官有所不知,这位员外郎,正是武宁公主的兄长,冯娘子是郡公嫡亲的表妹。”嫡亲两个字,他咬的极重,“当年武宁公主回京便是为议定此事。公主执意做这门亲,郡公也不敢违拗。”
郑元义冷冷道:“武宁公主不过一掖庭宫女,冯员外郎不正是一名田舍汉?如此的门第,如何能与清原公主匹敌?”
曹荇仍是连道不行,郑元义软磨硬泡,连太后都搬了出来,逼他要修书回范阳,曹荇忍无可忍,将郑元义扯着他的袖子硬生生拽了出来,跌足道:“中官莫要为难某了。郡公的婚事,已经无可转圜,武宁公主这便要上禀陛下,择日成礼了!”
“六礼未过,说什么无可转圜?”一道声音自厅内传出,两人争吵声顿止,曹荇以为有人窃听,十分不悦地高喝:“谁?”却见一个三十岁面有微须的吏员自屏风后转出,曹荇转怒为喜,疾步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杨寂,你如何进京来了!”
曹荇本是武将,手劲颇大,杨寂揉了揉被他拍疼的肩膀,呵呵一笑,挑眉道:“郡公与冯娘子的婚事,本不过两家亲戚戏言,如何能当真?况且六礼未过,八字未卜,离礼成还差的远了!曹荇,你莫要在这里造谣,败坏人家女儿的名声!”
曹荇被他这一顶,张口结舌。
郑元义跟曹荇磨了半晌,嘴皮都磨破了,听见杨寂这一句,如闻天音,将仆从送上来的醒酒茶一口饮尽,放下茶盅,笑道:“这位杨兄说的可当真?当真的话,奴便回宫去回禀太后了?”
“当真,怎么不真?”杨寂笑道,假装没看见曹荇拼命地挤眉弄眼,他袍袖一甩,对郑元义拱一拱手,“公主下降,郡公求之不得。某是平卢军帐中别驾,与郡公朝夕相对,郡公的想法,某再清楚不过,中官放心去回禀太后。”
郑元义顿时浑身来劲,也顾不得酒意上头,匆匆告辞,便骑马离去。
曹荇与杨寂两人倚门目送他离去,曹荇哀叫一声,对杨寂骂道:“你是猪油蒙了心了,这门婚事岂能答应?太后分明是要拿平卢军去对付戴申嘛!”
杨寂报复性的使劲拍了拍曹荇肩膀,一边揽着他往回走,笑道:“君目光如炬,心如明镜。”
“知道你还瞎掺和?”曹荇推了杨寂一把,待两人进了杨寂下榻的耳室,气咻咻地坐在榻上,片刻之后,才上下打量他,“你这趟来做什么?”
杨寂笑而不语,挽起袖子,他将榻下一只箱子颇有些费力地扯出来,箱盖揭开,顿时满室生辉,灿然耀目,竟然装了满箱的金银珠玉。曹荇忙蹲下去探头一看,那榻下塞的满满当当全是箱子。
“这是?”
杨寂拍了拍箱子,嘿嘿一笑,说道:“我这趟来,是奉公主之命,来给冯家娘子下聘。”
曹荇目瞪口呆,然后“哎呀”一声,急道:“那你刚才为何要在那姓郑的面前胡言乱语?这下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莫慌莫慌。”杨寂指使曹荇将箱子塞回榻下,他随口说道:“叫一辆车拉去冯家,就说是公主听闻冯家有意与京中贵族结亲,这些是给他家小娘子的添箱。郡公那事嘛,一概不提!”
曹荇哭笑不得,“分明是咱们悔婚,你倒要反口抹黑人家?”
“总不能让他们指着郡公的脊梁骂吧?毕竟是亲戚。”杨寂道,“拿笔墨来,我要修书给郡公。”
曹荇狐疑地看着他奋笔疾书的背影,嘟囔道:“你倒成郡公肚子里的蛔虫了。你怎知他愿意尚主?万一他不肯接这烫手山芋呢?”
杨寂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自然知道。”将一封书信写完,他胸有成竹地吹了吹,回首一看,曹荇仍望着那一箱金灿灿的珠玉发呆,杨寂闷闷一笑,将信交给他,“别看了,速去叫人送信——这几箱东西算什么?清原公主到了范阳,带来的是凉州三县的赋税。君不闻“天下富庶者无出陇右”?光屯粮的收成,便够几十年的军饷了。"曹荇撇嘴道:“你倒是钻进钱眼子里了。谁知那个清原公主是不是长得五大三粗,青面獠牙的,咱们好好一个郎君......”
杨寂“啧”一声,觉得曹荇很俗气,“和戴申一战得胜,整个河西朔方十万精兵,唾手可得。她就是长得像头猪,郡公也一日三炷香,把她毕恭毕敬地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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