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苏听在这段不算亲密的关系里,第一次表现出锋利的一面。
谈逸明眼底闪过慌乱,很快张口解释:“你看到的就是今天临时要见的熟人,她正好来这边,顺路搭车而已。”
“情人节那天,你说有公事处理。”苏听无视他的话,视线缓缓向下移,停在敞开的西服上,“所谓的公事,就是穿着我送的礼物跟别人吃饭吗?”
“那天真的是——”
“抱歉,我还看了你的账单。”苏听没耐心地打断他。
现代通讯工具大多藏有秘密,苏听从不好奇。关系之外,他们首先是独立个体,各自保留私人空间,是信任也是底线,没想到难得的过界是用来撕破脸。
苏听抬抬下巴,示意他面前的手机:“豪华游艇情侣票,香槟,玫瑰,蛋糕,来自便利店凌晨三点的闪送。”还是计生用品。
谈逸明这次惊得瞪大眼,表情紧绷成揉皱的卡纸,僵硬又难堪。
苏听慢慢往后靠,声音像一蛊冷酒,平滑地往外倒:“放心,我只翻了你前几天的假期。”
她很不喜欢处理棘手的矛盾和冲突,雎静说过她属于越生气会越冷静的类型,很容易逼得对方气急败坏。
六点耗到八点,这顿晚餐还没真正开始。餐厅突然响起悠扬的小提琴声,以极其违和的背景乐挑起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
谈逸明从慌乱到沉默,张张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开场白,来反驳那些毫无攻击性的,甚至称不上指责的话语。苏听很聪明,那些清理干净的消息列表和通话记录,他摆在她面前,她似乎连看都没看,却通过账单轻而易举地掀了底。
他有预感。
苏听一旦作出决定,只会快刀斩乱麻,像当初答应跟他在一起,也像眼下这样,连藏牌的耐心都没有。
谈逸明渐渐冷静下来,消除所有临时想好的借口,在小提琴声跳到高/潮时,突然单刀直入:“刚才你看到的那个,她会是我的未婚妻。”
苏听微微皱眉,有点怀疑此刻的听力,安静等他说下去。
毕业后,谈逸明接手一半的家族企业,在专业领域内做得风生水起。在意大利出差时,对苏听一见钟情,辗转好多人脉才得以相识。
起初,进展并不顺利。苏听看似温和好脾气,其实很擅长拉开距离,礼物不动声色地退回,邀约总有借口推拒,原定半年的出差时长,谈逸明硬生生拖到一年。
或许是男人的好胜心作祟,谈逸明更加认定,苏听与之前那些轻易到手的女孩不同。他转变策略,开始约她看展,时装周,带她参加设计交流会,把名牌鞋包换成手工艺品和料理,结果意外奏效了。半年前,俩人一起回国,有幸进入一段恋爱流程。
谈婚论嫁,人之常情,喜欢是真喜欢,谈逸明不是没想过规划未来。可他也清楚,论家世背景,苏听并非最优人选。
多次旁敲侧击后,苏听明确告诉他,她目前没有任何进入婚姻的打算,如果介意,那就到此为止。答案出乎意料,谈逸明松了口气,同时心有不甘。
“苏听,我不可能跟你谈一辈子恋爱,就算我们再好,我也需要组建家庭。”
理由很俗套。
他抗拒过又妥协,开始顺着家里的意思去相亲,对方家境殷实,在生意场上也有交集,甜蜜和爱意不是进入婚姻的必需品,他可以用时间和金钱去打造假象,无需用心。
对面的人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这让谈逸明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
今晚的坦白来得太突然,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可以留住眼前的人。或许,他心底本就带着想要激怒苏听的目的。
他想看她生气。
可苏听只是问他:“多久了?”
“刚接触,两个月。”
没人开口,气氛被浇灭。
谈逸明指尖划过袖口,上面有一圈细细的暗纹,比起衣柜里昂贵的高定,他更喜欢这身衣服,像是苏听对他感情的证明。
初遇时,她美的像是一束冷鲜保存的花。
谈逸明想带她回家,悉心养护,延长她的花期,装点自己的心室。
可后来,他愈发觉得她更像是坚硬玻璃中,仅供展览的青瓷花瓶,精美,冰冷,赏心悦目,没人能带回家,也没有人会奢望用它来插花。
他们在一起五个月。
从样貌到身家,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差过,却永远在她这里找不到信心。
谈逸明头低下去,有些不甘地找补:“压力很大,可我也……一直在想办法。”
苏听端起瓷杯,借柚子香平复眼底的波澜:“你的解决办法就是瞒着我。”
“你要我怎么说!”谈逸明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怒气,彻底抛开以往的游刃有余,“你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我根本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苏听看着他:“我从来没有隐瞒过,你直说,我不会纠缠。”
“苏听。”谈逸明哑然失笑,声音落下去,“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怀疑……你真的喜欢我吗?”
见苏听依旧冷静,他心底突然产生强烈的挫败感,干脆一股脑发泄:“你不愿意的事我从来没强迫过你,我为你拒绝过多少人,哪怕送上门的我都没看过一眼。几天前那次是失误,和几个朋友在船上玩得太疯,我喝多了睡错人我认,怕你知道第二天就处理好了。我还不够爱你吗?”
“你呢?”谈逸明反问,“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怕我知道?”苏听没回答,只是觉得好笑,原来还不止两段关系,“那你未来的未婚妻知道吗?”
谈逸明火气上来:“你非要在这个时候提她吗?”
恋爱时,苏听身上的那股子清高劲儿很勾人。
他不止一次看到过,她用曾经拒绝他的方式去拒绝其他男人,他在心底暗爽,起码她是他的所有物。
可时间久了,他又觉得自己除却那层男友身份,与那些人并无不同。不安,不甘,看得到得不到令人烦躁,也更难放手。
桌上精致的小食散发着香味,却没有勾起任何人的味蕾。
处理好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喜欢和忠诚原来还有这样的定义,多么绅士周到,苏听要被他的“爱”烫伤。
“谈逸明。”
苏听很少叫他名字,她放下杯子,直直注视他的眼睛:“这段关系开始之前,我记得我说过,我不确定可以把三分好感变成十分的爱。你当时怎么回答的?”
谈逸明突然怔住,目光下意识闪躲。
她自顾自地替他回答:“你说没关系,没有人在一起是为了分开,你说有足够多的时间和耐心,我们慢慢来。”
“那现在呢?”
谈逸明双手用力交握,无论心底多气急败坏,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甚至开始希望,苏听可以留一点给他挑刺的余地,去否认她,而不是否认自己不是那个能把瓷器占为己有的人。
可真到此刻,他记起的都是她的好。
寒冬腊月,他应酬结束,借酒劲打给苏听,非要她来接。苏听没有发脾气,只是睡意朦胧地问了地址。凌晨两点,她送完他,再独自打车回去。
她从不查岗,从来没有撒娇要过什么,忘记回消息从不生气,只是说一句安全就好。
漂亮听话,这样的女朋友多少男人求之不得,他却有种极强烈的不真实感。
今天大概是她唯一一次翻他手机,甚至连这种时刻都不会咄咄逼人。
苏听太好了,那些几乎标准化的好让他想要指责,又无处发泄,最后只能站上道德高地,矢口辩解一句:“你不让碰,你又不结婚,你这么冷静,谈什么恋爱。”
苏听没反驳他,只是垂眼扫过桌面,离她最近的羹汤正冒着热气。她抬手盛了半勺,余光看到一旁精致的名条,上面写着三个字:回南天。
潮热,黏腻,永远晾不干的衣服和连绵不断的雨。
谈逸明沉了口气,还想说什么,苏听没给他机会:“你说得对,所以我们分手吧。”
她果断放下银勺,像是要用这口羹为他们长达五个月的关系作出评价,轻描淡写地留下两个字:“难喝。”
出了餐厅,谈逸明没追上来。晚餐时间已过,外面依旧有人在等位。
苏听走进电梯,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可爱女孩正兴奋地举着手机,背对她的那道身影个头很高。
她垂眼,抬手按下关门键。
“发什么呆呢?”
雎静从玻璃门后探出头,“那边等着要初稿,别摸鱼啦宝。”
冰咖啡消灭过半,苏听驱散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画面,应了句好。
初稿修改完毕,苏听点开邮箱,打包发送。
临近下班,雎静提议一起吃晚饭,宋宋心虚拒绝,红着脸说暧昧期就要多相处。
雎静直接略过苏听,笃定她同样有约,感慨道:“哎真好,哪像我们孤家寡人,劳累完一天连个倒苦水的对象都没有。”
她顶着一张东方特色脸,身材高挑,用宋宋的话说,要是去当模特,谁见都要夸一句高级,可苏听却觉得她私底下比谁都爱八卦。
苏听眨眨眼:“那我帮你找个说话对象?”
雎静立马来了精神:“谁?”
默了三秒,苏听一本正经地回答:“对面的心理诊室之前来送过名片,看在校友的份上,咨询费我给你报销。”
“……”雎静无语:“冷笑话冠军马上来给你颁奖。”
下班前,谈逸明打过一次电话,苏听没接,直接挂断,跟其他人打完招呼走人。
她没立刻拉黑谈逸明,是因为她了解这人,为达目的手段会格外琐碎,发不出消息会打电话,可能还会找上门。
果不其然,出工作室大门时,前台喊住苏听,指向一旁的接待桌:“苏听姐,这有你的花哦。”
视线扫过去,淡粉玫瑰,很大一捧,占据半个桌面,刺眼又滑稽。
“谁送来的?”
“跑腿吧,问清名字放下就走了。”
苏听暂时松了口气,她抱起花,对前台说:“以后给我的东西就别收了。”
“啊?”前台微微惊讶。
“早点下班吧。”
出门后,苏听径直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翻开卡片,上面写着:抱歉,昨晚是我口不择言,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聊聊,好吗?
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