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种意义上，江雨微的人生是从高中才开始的。

高一开学那天，江雨微背着空空的旧书包走在市一中的校园里，像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

或许因为太兴奋，她上台阶时没看路，脑袋撞到了一个男生瘦削的肩膀，剧烈的疼痛让她开始流眼泪。

可她捂着脑袋眼泪都顾不得擦，几乎是本能的低着头对着那个男生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男生愣了一下，低头看见她好像哭了，一时有些茫然无措，“同学，你头没事吧？实在对不起，我现在送你去医务室吧？”

“不用不用，我没事。”江雨微连连摆手，捂着脑袋逃走了，她甚至没敢抬头看那个男生一眼。

遇事先道歉然后逃跑已经成了江雨微本能的自保反应，因为在拳头和绝对的力量优势面前，对错早就没有了意义。

就在一个多月前，江雨微成了十里八村的名人，不单单是因为她以镇中学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市一中，还因为她是镇上第一个考上市一中实验班的女生。

从上学起，江雨微就一直是第一名，可第一名对她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荣誉，更像是枷锁和噩梦，因为在农村，与落后的教育资源交相呼应的是人们眼里的偏见。

在那个很少有人能用学习改变命运的地方，学习好并不是一件多值得骄傲的事。

在街坊四邻眼里学习好还不如能干活和会打架来的有用。

在那里，如果一个男孩考了第一名，别人都会夸他聪明，如果女孩考了第一名，别人只会夸她努力。

仿佛聪明和努力天然就是反义词，一褒一贬，而江雨微就是从小被强加上努力名头的那种人。

在他们的观念里，只有男孩和教师子女才能聪明成绩好，只有初中文凭的父母生出的江雨微怎么可能一直考第一名？

而且并不是所有老师都喜欢成绩好的孩子，至少江雨微没有遇到。

江雨微从小就是街坊四邻乃至老师同学眼里的异类，而迎接异类的自然是各种各样的区别对待。

从上小学开始，江雨微的座位就固定在了班级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她的同桌从来都是整个班里最调皮捣蛋或者最邋遢，没有人愿意跟他做同桌的男生，老师总是美其名曰让好学生带带他们，其实不过是想把他们一起当作垃圾堆在一起自生自灭。

那些极品同桌中有的会在桌子上划三八线，只分给江雨微四分之一的位置，一但她越过三八线，就会被对方用削尖的铅笔狠狠的戳进胳膊里；有的会在上课的时候不停的捣乱，拽她头发掐她胳膊，让她没有办法听课；有的会趁她不注意偷她的零食和文具，把她写好的作业撕碎扔到垃圾桶里；还有的几个月不换衣服也不洗澡，坐在她身边散发着垃圾桶的味道。

渐渐的，欺负江雨微从个别男生的恶作剧变成了一项集体活动。

站排的时候，中等个子的江雨微会被班级的女生们挤到最后一排；做操的时候会被旁边高个的男生狠狠的推搡到地上；课间的时候会有男生故意把她的东西扔到地上踩两脚，激怒她动手，然后他们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加倍打回去。

班里的其他人通常会在一旁开心的看热闹，没有人会为她出头，拳头和嘲笑是她从六岁到十五岁见的最多的东西。

老师们也不喜欢江雨微，总是把她贬低的一无是处，会剥夺掉本应该属于她的各种荣誉，剥夺她代表学校去县里参加各种活动比赛的机会，甚至不允许她参加除了集体活动外的任何活动。

有一次被课任老师冤枉上课讲话，当着全班的面被扇巴掌。

小时候的江雨微活泼又强势，被人欺负了当然会打回去，可她那时候瘦瘦小小的根本打不过那些下狠手的男生。

她曾经无比希望老师可以帮她，可那些老师只是在课上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你们不要打扰江雨微学习，就把她变成了告状精重新拖回了风暴中心。

妈妈到学校来替她教训过一次欺负她的男生，可结果就是她被打的更惨。

全世界好像都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江雨微没有朋友，渐渐的不再反抗，也越来越沉默。她开始讨厌上学，讨厌学习，甚至讨厌第一名。

她开始装病请假，一学期上学的时间加起来只有一个月，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江雨微这个病秧子废了的时候，期末考试，第一名还是江雨微。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雨微突然发现，无论别人怎样欺负她，贬低她，事实就是，她确实比她们聪明。第一名除了是枷锁，也可以是她握在手里的武器，只要她自己不放弃，终有一天，她会远远的甩开他们，她要走的路跟他们都不一样，要更远更辉煌。

现在，她终于甩开他们了。

江雨微气喘吁吁的跑到四楼才后知后觉刚刚那个男生刚才好像跟自己说对不起。

她猛然意识到这里是市一中，不是困住了自己十几年的小镇，这里的男生会说对不起，不会因为被撞了一下就朝她挥拳头。

那场漫长的噩梦已经过去了。

想到这里，江雨微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在这个几乎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不再是怪物，她可以画一条新的起点，重新开始。

在这里，她也会有朋友，很多很多的朋友，想到这里，江雨微挺直了脊背，昂首挺胸走向了没有那些人的未来。

江雨微被分到了高一三班，市一中的班级排布是数字越小的班级楼层越高，而高一三班就在四楼的的角落里。

江雨微从门口望了一眼，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同学，她深吸一口气，从衣服兜里拿出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去讲台上找班主任报道。

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接过通知书，往上推了推眼镜，对着名单打了个勾，然后板着脸点了点头，让江雨微自己找地方坐。

江雨微避开了人群聚集的地方，挑了第四排靠窗的座位坐下。

彼时窗外下起了雨，开着窗户，空气中都带了几分潮湿。江雨微最喜欢下雨天，听着雨声就会觉得莫名的安心。

她有些兴奋摸了摸面前成套的新式单人桌椅，想起从前镇里的学校用的那种摇摇晃晃，桌面坑坑洼洼还要画三八线的老式桌椅，她忽然觉得能在平整的桌面上读书写字真是太幸福的一件事了。

前排的短发女生回过头看了江雨微一眼，唇角带笑，十分自然的递给她一根阿尔卑斯棒棒糖，“吃糖吗？我叫肖然，是四中考上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江雨微接过棒棒糖，有些局促的笑了笑，“我叫江雨微，是清远中学考上来的。”

“清远中学？”

江雨微有些尴尬的低着头说了一句，“哦，就是清远镇中学，你可能没听说过。”

“清远镇，听起来就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肖然大大咧咧的撕开了一个棒棒糖塞到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江雨微，你的名字真好听jsg。”

江雨微笑容僵硬的回了一句，“你的名字也挺好听的，你长的也很好看。”

肖然的笑容里突然带了几分惊喜，“你还是第一个夸我长的好看的，我之前的同学都说我像个男的。”

江雨微忽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在是继续这个话题，还是重新想一个新的话题，好像怎么选都不太容易。

肖然当然不知道对面的人脑子里飞速旋转着什么，自然的开始了下一话题，“唉，暑假怎么过的这么快，还没休息够就又要学习了。我假期买的小说还没看完呢，不过我带到学校来了，可以自习课偷偷看。”

肖然的热情友好让江雨微感觉不太适应，她从前没有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交朋友，只能紧紧攥着手里的棒棒糖，笨拙的接过话题，“那到时候可以借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肖然说着压低声音，凑过来小声说：“不过不能让孙老师知道！”

“孙老师？谁是孙老师？”

肖然看着江雨微一头雾水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咱们班主任啊？你不会连咱们班主任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江雨微摇摇头，肖然凑的更近一点小声说：“咱们班主任叫孙敏，是教英语的，现在赶上更年期，脾气可不怎么好。”

江雨微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肖然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从上世纪建校的历史讲到今年冬天新教学楼就能竣工。

市一中高一有18个班，1班是冲刺班，只有30个人，将来要出清北的，2-4班是实验班，要出重本，5-18班是平行班。第一学期不分文理，等下学期文理分科之后就会多分出一个文科冲刺班和文科实验班，而校门口张贴的分班名单就是按照中考成绩排名写的。

江雨微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好像写在第四个，所以自己在班里只排了第四名。

她看着肖然滔滔不绝的的讲着学校的事，由衷的佩服，“肖然，你真厉害，怎么什么都知道？”

肖然笑着摆摆手，“这有什么厉害的，我们老班念叨了三年，激励我们考冲刺班，到最后一个也没考上。不过我们校长应该知足了，至少中考状元是我们学校的！这一点就比过五中和六中了。”

听到四中，五中，六中，江雨微忽然心里一阵刺痛。

小升初那会，学校里有门路有本事的都帮自己家孩子办到市里上初中，且不说四中是全市最好的初中，哪怕是市里教学水平最差劲的七中都比镇中学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江雨微当然也想去城里上初中，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跟父母要求什么，可父母把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她一点不懂事，说什么学习好在哪都一样，自己的表姐和堂姐不都在镇中学上学也考上市一中了吗？

可堂姐的爸爸是镇中学的教师，从小到大所有的资源都向她倾斜，所有老师看在她爸爸的面子上都偷偷给她补课，即使这样她都得靠中考超常发挥才能抓住了最后一个名额上了市一中。

至于表姐，舅舅这些年在外面做生意赚了好多钱，表姐实在考不上市一中，连拿择校费的分数线都不够，只给先给她拿了三万块的借读费，又拿了一万八的择校费，这才让她上了市一中。

而江雨微的爸妈既不是学校教师，也没有那个经济实力给她拿择校费，却想让她跟表姐堂姐一样上重点中学。

谁都知道，对于所有想走学习改变命运这条路的人来说，镇中学就是一个火坑，贫瘠的教育资源，糟糕的学习氛围，能在那里上完初中的都寥寥无几，更遑论考上重点中学。只能靠市一中每年扶贫的那五个名额来留住为数不多的学生。

而对江雨微而言，很绝望的是，她还要和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做同学，继续忍受三年的校园霸凌。

中考结束后，爸妈高兴的到处炫耀，逢人就说，你们看吧，学习好在哪都一样，我们家小雨在镇中学不也考上了市一中，还是重点班呢！一只横眉冷对的老师们，也开始吹嘘自己的教学水平，颇有一副空有一身本领，奈何没有好苗子的架势。

他们永远是英明神武的父母，德才兼备的老师，而江雨微如何熬到这一步却是不足道也。

“江雨微，你想什么呢？”

肖然的声音把江雨微从神游物外拉了回来，她摇了摇头，“没想什么，我在听，你继续说。”

肖然手指往右边指了指，江雨微看过去是一个带着细框眼镜的女生，低马尾，小麦色皮肤，脸上长了许多青春痘，正低头做一本练习册，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肖然小声说道：“她叫张雅楠，我们是小学同学，从小学习就好，心高气傲，从来不跟我们这些学习不好的人说话，初中去了六中，中考听说考砸了，在家哭了一个礼拜。”

江雨微眉头一皱，有些诧异，“考砸了还能进实验班？”

肖然哼了一下，“何止能进实验班，还能在咱们班排第五呢，年级五十多名。”

肖然说着凑到江雨微耳边，小声说道：“我妈打听过，她平时成绩也就那样，根本不是发挥失常。”

江雨微一时语塞，肖然已经开始给她介绍别的同学了，“你看门边第二排那个长的很黑很壮的男生，他叫宁新，别看他长这样，学习超级好，我们初中一个班的，他稳坐第一名。中考成绩是咱们班第二，学年三十三名。”

江雨微的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宁新的长相确实和刻板印象里的学霸长相毫不相干。

“第三名和第四名我不认识，今天来的时候我妈直接开车给我送进来了，我都没看见门口的分班名单，估计不是五中的就是七中的。”

“那个…第四…是我。”江雨微低着头说的没什么底气。

“我靠，你这么厉害！那你岂不是一只脚踏进名校的门槛了？”

江雨微连连摆手，“名校哪那么好考，我还差的远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虽然是实验班，但咱们配套的科任老师跟冲刺班都是一样的，说不定咱们班将来也有能考上清北的呢！对了，我跟你说…”

肖然话音未落，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江雨微抬头，看见一个男生背对着她站在讲台前，一直板着脸的班主任居然一反常态对着他有说有笑，江雨微正觉得奇怪，肖然就使劲晃了晃她的胳膊，压着嗓子说道：“说曹操曹操到，考清北的来了！你看讲台上那个男生，就是咱们班第一名，年级31名！”

听到第一名，江雨微忽然警惕起来，如临大敌，她想起校门口的分班名单，肖然刚刚说是按成绩排的，于是脱口而出，“他就是程屿？”

肖然一脸诧异，“你认识他？”

江雨微摇摇头，“不认识，我就是想起来校门口的分班名单名单上好像第一个名字就是程屿。”

肖然眼睛瞪的更大了，“不是吧，这你都能记住！”

“可我听说咱们学校每年文理加一起也就八九个人能考上清北，他31名，离清北还差的远吧！”

“才不是呢！”肖然忽然有些激动的提高了音量，随即在旁边人稀稀拉拉的目光里，捂着嘴小声说：“他初中三年都是六中第一名，中考前三天突然病了，耳朵听不见声音，没办法，英语听力的三十分只能乱选了。就这样他还考了全市31名，差一点就能进冲刺班了！而且你知道吗，他除了英语和语文，其他科目都是满分！更要命的是，他长的还特别帅！”

“这么厉害！”江雨微自然的过滤掉了肖然的最后一句话，默默进入了全面戒备状态，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有这么强劲的对手，自己想要再拿第一名，应该很难了。

她紧紧盯着自己的对手，哪料对手忽然回过头打了她个措手不及，程屿的目光掠过江雨微，对着后排跟他打招呼的老同学，笑的一脸阳光。

江雨微骤然间心跳加速，她猛地收回目光，心虚一般跟肖然把话题扯到开学军训上，心不在焉到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程屿跟江雨微预想中的学霸完全不一样，跟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男生更不一样。

他穿着白色T恤牛仔裤，头发剪的干净清爽，皮肤很白，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在那个男生流行厚刘海长鬓角衣服裤子带各种链子的时期，程屿就像是雨后初晴的微风，带着阳光和青草的味道，吹到了江雨微心里。

很多年后，江雨微回忆起那天的程屿，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神雕侠侣》里的那句，“风陵渡口一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