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北京二环内的写字楼外依旧是车水马龙，而楼内的打工人们已经褪去了早晨挤公交地铁时的狼狈，化身精致的都市丽人，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写字楼里的洗手间，是能让人短暂放松的摸鱼圣地。锦华大厦十五楼的洗手间里，两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正在洗手台边聊公司的八卦。

穿着碎花裙的女孩一边对着镜子补口红，一边压着嗓子对一旁的衬衫裙女孩说：“甜甜，你看见咱们公司技术部新调来的那个质检工程师了吗？”

“是那个蓝头发，黑夹克马丁靴，一张臭脸，看着像酒吧驻唱的那个吗？”

“对，就是她，听说之前在上海分公司干了三年，半个月前才调到咱们总部。”

衬衫裙女孩一脸嫌弃，五官都皱到了一起，“我的天啊，你看她那个样子，一看就不是正经人，能有什么技术？该不会是那种技术吧！”

碎花裙女孩收起口红，一脸的讳莫如深，“你别说，她跟凌总监关系好像不一般，就是凌总监跟大老板打报告给她调过来的。”

“真没想到，凌总监平时看着挺正经的，居然好这口！”

两个人越说越兴奋，说话声音都不自觉提高了几分，碎花裙女生阴阳怪气的，“你知道吗，我听说她好像是南开毕业的。”

衬衫裙女孩一脸的嫌弃，不自觉的扬起了下巴，“得了吧，她要是南开，我还北大呢！她那种人我见多了，自己没什么本事，就靠跟领导搞不正当关系上位！她叫什么来着？”

“她好像叫江…”

“江雨微。”

一声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卫生间隔间的门被人猛地推开的声音。两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的连忙回头，却发现舆论中心的当事人此时正站在她们身后，冷着脸盯着她们。

江雨微一头蓝灰色的长卷发，身形高挑，皮肤白皙，戴着长长的流苏耳链，虽然只画了淡妆，但眉眼锋利，故而不笑的时候，看着很凶，比如现在。

两个女生被吓出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生怕下一秒就要被江雨微按进洗手间隔间爆打，于是不约而同的转过头要溜走。

江雨微却抢先一步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她比一般女生要高一点，故而此时用一种俯视的角度盯着她们，两个人被这种压迫感吓出了一身冷汗。

“刚不是说的挺开心的吗，怎么不继续说了？”

两个人讪讪的垂下头，声音都小了许多，“没有，我们没说你，说的是别人，你听错了。”

“我听错了？”江雨微伸手扯过碎花裙女生脖子上挂着的工牌，面无表情的说道：“张晓萌，销售部。你这名字听着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啊！你是怎么进公司的？”

话里有话，张晓萌再蠢也知道江雨微肯定听见了她们刚才说的那些话，眉头拧的像麻花，她生怕江雨微抓着她工牌的那只手下一秒就会飞到她的脸上。

江雨微目光看向另一个女生的工牌，眼尾一挑，声音冰冷，“刘甜甜，你是北大毕业的啊，那做销售也太委屈你了，不如我跟老板说说，咱们换换位子，别埋没了人才。”

刘甜甜吓得连连摇头拒绝。

江雨微挽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大片纹身，张晓萌瞳孔都不自觉的变大了。她脑子里循环播放了电影里左青龙右白虎的□□混混，刘甜甜都要哭出来了，两个人浑身发抖僵在原地不敢动，活像两只鹌鹑。

江雨微扫了她俩一眼，松开了张晓萌的工牌，开始活动手腕，冷着脸继续说着，“我这个人大度，今天就不跟你们计较了。不过你俩的名字我记住了，要是再让我听到你们俩又给我传什么瞎话…”

两个人连连摇头，“不会了！”

江雨微说着拍了拍张晓萌的肩膀，低声说道：“那你们下班回家的路上就得多注意安全了，我那些道上的兄弟可没我脾气这么好，记住了吗？”

“记住了。”两个人声音都有些发抖，点头如捣蒜。

江雨微一松手，两个人就逃也似的跑了。

等两人走远了，江雨微才放下袖子盖住手臂上的纹身贴，她猜这件事不会就这么过去。

果然，当天下午，江雨微正在办公室埋头写产品报告，同事轻轻敲了敲她的桌子，“雨微，凌总监找你。”

江雨微以为是凌绍辉要看产品报告，敲了门后就抱着电脑站在一旁，“凌总监，您找我？”

凌绍辉一看见她进来，便停下手里的工作，往椅背上一靠，一脸无奈，“你今天是不是吓唬销售部那俩小姑娘了？”

江雨微耸耸肩，“jsg她们找您告状了？”

“她们跟销售部总监说你职场霸凌她们，是黑恶势力，要让公司报警，联系公安机关扫黑除恶！”

江雨微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总监您怎么还不报警？把我扫出公司！”

凌绍辉看她还笑，气的拍了桌子，“扫个屁！在上海我就是你上司，我还不知道你？还黑恶势力，你说你没事吓唬她们干什么！”

江雨微耸耸肩，一脸的无奈，“是她们说我是混社会的，还说我是跟您搞不正当关系才上位的。我不吓唬吓唬她们，到时候越传越真，因为这些谣言影响您的前途怎么办？”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诚然吓唬她们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今天心情不好，这俩口无遮拦的人正好撞枪口上了。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们造她跟凌绍辉的黄谣，她这辈子遇见的贵人不多，凌绍辉算一个。

凌绍辉扶额，叹了口气，“你也是，不是我说你。小江，你刚到这边，就不能把头发染个稳重一点的颜色吗？还有这衣服，你就不能穿的成熟稳重一点吗？咱们是技术部，做好研发就行了，你说你都奔三的人了，也不是叛逆期的小姑娘，干嘛非打扮的这么扎眼？”

“总监，公司并没有对员工的穿着打扮有要求吧！那这应该算我的个人自由吧。凌总监，您知道的，我以前就这样，我在上海的时候头发还是粉色挑染的公主切，跟那时候比现在已经很稳重了，您说是吧！”

江雨微抱着电脑说的理直气壮。

凌绍辉太了解江雨微了，她这个人，从来不会挑战白纸黑字的规则，但是约定俗成的规则她不赞同的是一定会去触碰的，很多时候吧，你也不能说她错。他是真的觉得江雨微有能力，想栽培，可她这个脾气他总觉得还得再磨一磨。

“江雨微，你怎么越来越混不吝了？我真是…”凌绍辉无奈的摆摆手，“行行行，你在公司怎么打扮我不管你，明天，星华公司会派一个产品经理过来谈合作的事，你就跟许总一起去，给对方解答一下咱们新产品技术相关的问题。务必穿正装，得体一点，这可是代表咱们公司的形象。”

“总监放心，我知道。”

江雨微刚回到办公室，有几个八卦的同事就目送她回工位，试图从她的表情看出刚刚挨骂的蛛丝马迹。

部门最爱挑事的徐淑娟故作关心的凑到她旁边，却端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雨微，总监刚叫你去干什么？跟你说什么了？”

江雨微看了她一眼，没理会她，坐下开始低头敲电脑，直接把看热闹的晾在一边。

徐淑娟脸上挂不住，开始阴阳怪气起来，“有的年轻人，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本事没见的多大，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谁的眼睛也不是瞎的，这种人在哪里都做不长的！”

“徐姐，你没工作要做吗？您要是实在没事干帮我把这些材料打印一下吧，谢谢！”江雨微说着十分自然的把u盘递给她，徐淑娟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哎呦，小姑娘还支使上我的，搞搞清楚我是公司的老员工，要打印自己去好了！”

挑事的没尝到甜头，看热闹的自然也散了，这个世界也重新回归了平静。

下午五点，江雨微在众人羡慕的眼光里准时准点背着包离开了办公室。五点是公司规定的下班时间，可真正敢一到五点就走的除了江雨微没有第二个。

江雨微在公司里仿佛一个怪物，每天准点上班，准点下班，不加班，也不参加同事私下里的聚餐聚会，下班就跟消失了一样，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她明明聪明有能力，工作做得又好，可进公司快四年了，还是工程师。在大家为了升职加薪而努力的二十几岁，显得格格不入。

从前在上海的时候，同事都说江雨微很酷，可江雨微自己知道，她其实一点都不酷。她其实也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会在夜晚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大都市觉得孤独，也会看着同龄人小有成就的时候觉得挫败，也会对父母频繁的催婚感觉厌烦和无耐，可再来一次，她也还会选择这样自由而孤独的活着。

第二天，江雨微穿了一身黑色休闲西装，戴了顶黑长直假发早早到了约定地点。星华那边经理临时有事，只有项目的小负责人在跟他们对接。两方公司谈合作本来就不是技术部的主场，所以江雨微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一旁坐着同时做好表情管理，等着对方提问或者许总指示。

半个小时过去了，那位星华公司的经理才姗姗来迟。

江雨微有点近视，远远看着从远处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还未走近，男人清脆明快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对不起，二位久等了，刚才公司突然有一个紧急会议要开，所以迟到了，事发突然，实在抱歉。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星华集团的产品经理，程屿。”

他说到到最后两个字时，江雨微握着橙汁的手忽然一抖，脑子仿佛宕机一般甚至忘了跟许总一起起身欢迎对方。

许总虽然对程屿迟到这么久心怀不满，却依然伸出手，笑的很官方，“你好，我是海元集团的产品部总监，许盛。”

“许总，幸会。”

许总跟程屿握了手之后，看向江雨微，咳了一声示意她站起来，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公司技术部的工程师，负责产品质控的vivian。”

程屿十分自然的冲江雨微伸出手，江雨微的手在发抖，冰凉湿冷，他并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异样，故而她并没有伸手，只是避开他的目光，颤声说了一句，“程总，幸会。”

她害怕自己认错了人，可又希望自己认错了人。

程屿并没收回手，而是略低头端详了对面的女孩一会，才收回手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带了几分惊喜，“江雨微？真的是你？”

不知是喜是悲，居然真的是他，江雨微有些尴尬的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程屿，好巧啊，我还以为是同名呢，好久不见。”

许盛眼珠一转，看出了里面的门道，看向江雨微，“vivian，你跟程总认识？”

江雨微正想着怎么回答，程屿已经神色淡然的帮她做了回应，“我们是高中同学。”

许盛干笑两声，半开玩笑的说道：“那既然这样，这次合作没有不成的道理了！”

程屿却不吃这套，客气的笑了笑，“许总说笑了，这公司也不是我的，我哪有那么大权利，咱们还是言归正传，我来说一下我们公司对这次合作的意见。”

在他们两个人聊合作的时候，江雨微脑子里想的却是一会要不要跟他说句话，可又能说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许总开怀的笑声提醒她，这次合作谈的八九不离十了，而他们也该走了。

江雨微起身的时候动作太急，弄翻了桌上的橙汁，撒到了程屿的身上。

她连声说对不起，掏出纸巾手忙脚乱的想帮他擦一擦，却在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时，骤然停下了动作。

他，结婚了？

她深思熟虑的那些话此时好像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江雨微编了个理由没坐许总的车回公司，她在洗手间躲了一会，才魂不守舍的走出大楼。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她小声骂了句脏话，拿起包遮住头就要往外冲，一把伞却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她头上，她一回头，发现撑伞的人居然是程屿。

他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江雨微挂上了假笑，“半个月前，你呢？”

“我在北大念的研究生，毕业了就一直在星华上班。”

江雨微听到北大，忽然神色落寞。

程屿顿了顿，表情复杂的望着江雨微，“咱们快十年没见了吧，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我挺好的。”江雨微笑的勉强，忍了又忍，却还是看向他手上的戒指，于是装作随口一问：“你，结婚了？”

程屿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踟蹰片刻，笑了笑，“还没有，不过快了。”

江雨微心里一阵酸涩，脸上却还是风平浪静，“那恭喜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以后有空再联系。”

程屿却伸手拦住了她，“下雨天不好打车，你还穿着高跟鞋，不如我开车送你吧？”

“不用麻烦了，打不到车还有公交地铁，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程屿看着固执的江雨微，摇了摇头，轻笑出声，“我其实想过有一天如果能再遇到你，你会是什么样子的，我想的结果，大概就是你现在的样子。江雨微，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江雨微听到程屿的话，忽然没来由的恼火，她收起假笑瞪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说道：“是吗jsg？那你可说错了。”

她说着从头上摘下假发和发网，一头蓝色**浪散在身上，她又脱下身上的黑色西装翻了个面变成了橙色港风西装穿了回去。

在程屿一脸吃惊的表情还没消退时，她直接从包里拿出一双平底鞋换上，然后自然的从地上拎起高跟鞋扭头就走。走了两步，江雨微忽然回头，赌气一般的对他说，“程屿，一点都没变的是你看人的眼光！”

江雨微没有再回头，她甚至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好在，顺利的打到了车，还不至于在程屿面前太狼狈。

坐在出租车上，江雨微忽然开始后悔，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火气这么大，哪怕只是普通的老同学，自己的样子也实在不体面。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司机的车载音响里随机放到了五月天的《如烟》，“十七岁的那年，吻过他的脸，就以为和他能永远。”

听到这里，江雨微忽然泣不成声，她脑子里不断闪过十七岁那年昏暗的ktv包间里，程屿喝醉了坐在她身旁唱的那首《如烟》。

程屿说的没错，她一直都没变，不管过了多久，只要她再次看见程屿，她的理智都会崩盘，她心里的爱意都会死灰复燃。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喜欢程屿了，甚至连记忆里程屿的样子都变得越来越模糊，可今天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爱意一直都在悄然生长。

她从十五岁就暗恋的男生要结婚了，明明她也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可是，要怎么释怀呢？

江雨微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程屿，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