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爷大惊,冲过去扶住她:“你这是何苦呢!”
玫瑰撑着藕断丝连的舌头:“带……带我走……”
陈三爷思忖片刻,心软了,点点头,将玫瑰带了出来。
此刻他还不知道,他犯了一个巨大错误:不要随便介入别人的因果,人各有命,每个人都应该承担自己的因缘果报。
不是说见死不救,而是有些事,能管,有些事,不能管。
佛语叫:“结缘不攀缘,攀缘生祸端。”
帮七奶奶,是顺势结缘,带玫瑰出来,就是逆天而行。
两人藏在了七奶奶一个废旧染坊的地窖里,当年“大流马”就曾无数次告诫陈三:“万事留后手,不冷带衣裳,不饿捎干粮!”
他自从落脚东北就隐约感觉日子过得太平静,平静之中透着一丝危机,他总有一种预感,有一天会重拾旧业、再踏江湖,于是早早就在这地窖中藏了银元和腊肉。
随后,他又冒险回到城中,逼着五道口的西医大夫拿着药箱来为玫瑰接舌头。
西医大夫看过伤情后,道:“都别急赤白脸的!舌头没断,只是咬了几个洞!我开点药,你让她吃!记住,不能吃热东西,不能食辛辣,多含冰棍,很快会好!”
大夫走后,陈三爷冒死跑到街上买来一兜子冰棍,而后带着玫瑰离开了地窖。
陈三爷还有一个伤心事,就是铁良叛变了。
在海爷府上,当他和玫瑰手挎手离开时,他分明从铁良的眼睛里看到了羡慕、嫉妒、恨,铁良没有跟上来,必定是和海爷搅在一起了。
他师父“大流马”就曾说过一句话:“一个人没有背叛你,那是对方加的砝码还不够!”现在砝码加够了,铁良原形毕露,一头扎入海爷怀中。
陈三爷不怪铁良,铁良跟着他混,图的就是吃好喝好,如今当大哥的要走正道,流露出洗心革面的念头,兄弟离开他,情有可原。
路都是自己选的,有人想走正路,有人想走邪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陈三爷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传给了铁良一些“鹅幻”手法,这家伙日后必定会以此谋生,陈三爷倒是不羡慕他赚多少钱,而是担心这门手艺会要了他的命。
可万万没有想到,多年之后,正是陈三爷亲手结束了铁良的性命。
五月的东北,天气并不怎么炎热,陈三爷和玫瑰只捡人少的地方走。
玫瑰问:“为什么还不逃出哈尔滨?”
陈三爷道:“你不懂,箱子里有没有人,谁也不知道。”
玫瑰一阵疑惑:“什么箱子?”
陈三爷一笑:“大变活人的箱子。”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啊?”
陈三爷不置可否:“现在风声正紧,我们不能去车站,得先找个僻静地方安顿下来。”
玫瑰点点头,含情脉脉:“你不会抛下我吧?”
陈三爷一笑:“我担心你回去报信!”
玫瑰一愣,嗤地一笑,深情地望了陈三爷一眼。
此刻,铁良已成海爷头号爪牙,带着一队人四处搜查陈三爷,他最了解陈三爷,知道陈三爷的生活习性,所有靠水的地方都搜了一个遍,因为陈三爷曾告诉他一个秘密:自己命里缺水。
以前在杂技团时,曾有一个算命先生给陈三爷算过命,说他八字火炎土燥,得补水,但凡有难,要到靠水的地方,方才有救,所以就连陈三和铁良从曹县逃出来,也是一路沿着黄河走,晚上还睡在河边。
铁良带人捉拿自己的大哥,毫不手软,利益面前,什么肝胆相照、义薄云天,一文不值。
要怪就怪陈三不识抬举,有吃有喝有女人,比什么不强?非要走什么正路?做什么好人?
当年在曹县混得风生水起,一顿饭吃四只烧鸡、喝三坛子老酒都不带心疼的,进了店铺买东西就没问过价,如今寄人篱下,在布匹厂里做苦工,这不是江湖中人该干的事儿。
世界观不一样的人,是尿不到一壶的。
陈三爷以前曾对铁良说过一句话:“瞒天瞒地,瞒不了自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谁不信邪,谁就试一试!”
“谁说的?”铁良眨着眼睛问。
“我师父。”陈三爷坚定地回答。
铁良连连点头,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曾反问陈三爷:“既然这样,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初您为什么离开杂技团?”
陈三爷坦然说道:“所以我错了!我当时就是贪慕虚荣,想做个所谓的人上人,才混成今天这个**样!”
“都是下九流,一笑泯恩仇!”多年前,曾有梨园行的老师父对“大流马”这样说。
那年,陈三因为一块糖果和梨园行的小崽子打起来了,将对方的头打破了,师父去求情,让对方别告官,对方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从那时起,陈三就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这种自卑深藏心底,时而搅得他无法入睡,为什么自己就是下九流?为什么自己就当猴,别人当看客?他苦苦地问师姐。
师姐温柔地告诉他:“三儿,人各有命,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
陈三大声说道:“我不认命!我就是不认命!我一定要活成上九流!”
就像无数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陈三当年也是这副德行,认为整个世界由自己把控,无所不能。
曾有一段时间,他进入一种无法自控的疯魔状态,他越是恨这门手艺,就越忍不住去练它,练完后更加愤恨,恨不得把自己手剁了,但他没有勇气,没有了手,他连下九流都算不上。
在这种矛盾交织中,他一边骂自己是个**,一边拼了命地练鹅幻技术。
他能从沸水中将湿滑的肥皂用小指甲瞬间勾出来;
他能在十秒之内打开任何一把铁锁将师姐从水下救出来;
他能把扑克牌藏满全身,一招袖里乾坤,可以把手中的牌瞬间换掉。
白天他会打扮成小丑在杂技团周围招揽顾客,晚上他苦练技艺,很快他成了大流杂技团最出色的学徒。
一元上古仙,二元仙家眷,三元铁饭碗,这是魔术行里对高手的一种赞誉。
一流高手,呼风唤雨,如上古神仙,受万人供奉,二流高手,如同神仙眷属,亦受人景仰,最不济第三流也能混口饭吃。
凡是从小做起,一路走来连中三元的绝顶高手,称作“大三元”。
陈三爷就是当之无愧的大三元,“大流马”曾称赞他是百年一遇的魔术奇才。
聪慧的脑子,颀长的双手,儒雅的长相,冷静的面孔,他具备了一代魔术宗师的所有潜质,可惜,“大流马”去世,师姐出嫁,陈三肝肠寸断,悄然离开大流杂技团。
松花江水波光潋滟,苍穹无际月儿弯弯。
陈三爷和玫瑰正漂流在松花江心的一艘乌篷船上,铁良做梦也想不到松花江上成千上万的船坞中就有自己要找的陈三。
小弟就是小弟,永远斗不过大哥。
竹篮里的冰棍已经融化殆尽,玫瑰拿起最后一支,放在嘴里吮吸一下,突然一皱眉:“怎么这么苦?有毒?”
陈三爷吓了一跳,赶忙夺过来,放在嘴中嗦了一口:“不苦啊,这不挺甜的吗?”
玫瑰咯咯笑开了,陈三爷脸一红。
玫瑰这种骨子里透着**,从小辗转于各种风月场所的人,风流成性,舌头都快咬掉了,还在捉弄陈三爷。
陈三爷并没有怪他,更没有看不起她,相反,他深知这种人的痛苦,同是下九流,谁笑话谁?
“哥,咱们去国外吧?”玫瑰仰望天上的明月说。
陈三爷淡淡一笑:“我去过,没意思。”
玫瑰一阵惊讶:“你去过国外?哪里?”
陈三爷道:“美利坚,法兰西,英吉利,西班牙,暹罗,渤尼,日本……”
玫瑰越发惊讶:“不会吧,你是跑船的?”
陈三爷一笑:“差不多。”
“你到底干啥的?”
陈三爷笑而不语。
玫瑰抓着陈三爷的胳膊一阵撒娇:“你告诉我嘛!”
“我是玩杂技的!”陈三爷回答。
玫瑰一愣,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会赌术,你肯定是变魔术的对不对?漂洋过海,巡回演出!”
陈三爷点点头。
玫瑰沉思片刻,突然发问:“那你没找个洋妞成亲啊?至少品尝过洋妞的身子吧?”
一句话让陈三爷陷入沉思。
曾经,在法国南部演出时,他遇到过一个美丽的戛纳姑娘,那姑娘一双清澈的蓝眼睛,高高的鼻梁,在一场演出结束后,深情地对他说:“留下来吧,约瑟夫,这里有你事业的天堂!”
陈三那时十六岁,心里只有师姐,对蓝眼睛黄头发的女人不太感冒,他师父“大流马”太聪明了,为了迎合欧洲观众的胃口,给他起了个洋名叫“约瑟夫”,每当外国观众山呼海啸呼喊他“约瑟夫”时,他都面皮发紧,肚囊发涨,一种要尿的感觉。
他骨子里还是规规矩矩的中国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带自己去国外演出,自己顶着“约瑟夫”的名号和洋妞私奔了,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