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归的玉游山依旧让苏吉利感到几分疏离，山间晨雾缭绕，她步至美人洞口，只见石阶上压着一封拜帖，被一块小石子稳稳压住。

拜帖封面上印着一只黝黑的手印，一看便知是黑三十五的印记。

自孙悟空升天后，这群猴子没了首领，总算记起要给她送拜帖了。苏吉利撇了撇嘴，本想随手丢弃，但想了想还是给黑三十五一点面子，打开瞧了瞧。

里面除了黑三十五用烟煤涂抹的一大块黑斑，就只有一片风干得硬邦邦的香蕉皮。

香蕉皮暗示有宴席，而这黑斑是何意？莫非是有黑炭？呵……苏吉利被自己的想象逗乐，索性将拜帖丢在一旁，决定不再理会。

关上门，她悠哉地浸入热腾腾的土塘里养精蓄锐。

鬼魂出行真不是人能受的，后遗症多多。苏吉利发现自己虽已回归肉身，泡在这塘里竟还有些寒意。

哦，这是个冷泉，冷是常理，以前却是暖和得很……苏吉利起身，挪到了隔壁的热塘里，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此刻一放松，她猛然想起了要紧事。

“糟糕！忘了问崔判官失忆的事了！”

原本打算恢复肉身后顺便询问崔判官如何处理失忆之事，现在倒好，只顾着取回法宝念咒，竟将这最重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泡热水澡也无趣了，苏吉利果断站起，掐了个手诀。

这手势名为“通幽”，是阴间鬼差之间传讯的特殊秘法。陆子杰临行前告诉她，如果改变主意想再将黑莲交给他，就用此手诀联络。

通幽诀一结，苏吉利眼前浮现出一团黑雾，陆子杰的面容缓缓在雾中显现。

一如既往的冷漠沉静，但开口时却带了几分激动，“苏姑娘，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不是，陆判官，我有事想请教。”

陆子杰的目光瞬间冰冷，整个人又显得心不在焉，“哦，何事，我很忙。”

……见陆子杰这般模样，苏吉利顿时体会到之前崔判官与他们同行时内心的无奈。她提起失忆之事并解释，陆子杰却显露出不耐，挠了挠耳朵。

“既然换体后失忆，换回去自然能回忆起来，不必问崔判官，我就能告诉你。”他望向苏吉利继续道，“苏姑娘，通幽手诀跨越阴阳两界耗费巨大，日后若非必要，别再以此找我，这对咱们阴差不太有利。”

……苏吉利暗自怀疑“不利”只是陆子杰的托词，其实是嫌麻烦。

不过此事她确有不解，只好尴尬点头，“陆判官，我看你之前喜欢搜集各类阴间植物，我山上有几株，等你有空不妨来看看，我可以……”“免费赠送”四个字还未说出口，陆子杰已饶有兴趣地瞪大了眼睛。

“是吗？甚好，我今日恰巧有空。”

苏吉利嘴角微抽，“不然我给你送过去？正好我也想找崔判官再问几事。”

陆子杰转动眼珠，“也好。我在玄阴宝册里留了张鬼门令，你知道如何使用，我就不再来接你了。”

……真是个深思熟虑的家伙，苏吉利欲言又止，陆子杰已迅速收诀离去。

自玄阴宝册入手以来，苏吉利未曾仔细阅读，没想到陆子杰料定她还会再去阴间，甚至提前做了准备。

幸亏没把肉身交给他，苏吉利愈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这陆子杰看似慵懒，实则心思慎密，是个寡言狡黠的鬼差！

阴曹地府，崔判官对苏吉利的来访并不惊讶，甚至猜测到她的意图，然而他的话与陆子杰敷衍的一样。

“苏姑娘，既然是换体后失忆，换回去自能想起。”他差一点直接催促，快回到你的肉身吧。

苏吉利无言以对，转身道，“崔判官，说实话，我不喜欢那个肉身，漆黑一片，谁知道化形后会不会吓人，我现在这个身体用着挺好，就不再劳烦你了。”

苏吉利空手而归，脸色不太好看。刚走出司署殿门，就看见本该休假的陆子杰正在门口耐心等候。

“苏姑娘，这么快就出来了？正好，我有些事要去人间，一起吧。”

苏吉利先是一愣，随即对他的突然同行邀请感到不悦，“……原来鬼差休假时也能随便去人间？”

陆子杰今日异常耐心，显然苏吉利提到的花草让他愉悦，“当然不是，一般的鬼差大多是真正的鬼身，魂魄去人间只会更不适，我是鬼族，不同。”

“……鬼族？”苏吉利莫名觉得这个词耳熟，似乎在某个西游故事中见过，但一时想不起。

“鬼族一脉，生来能通幽冥，我也是看这里清闲适合偷懒，才私自离族考取了阴差的职位。”陆子杰点到为止。

苏吉利豁然开朗。

对了，几十年后令孙悟空决定反天的褚黄袍，不就是几个自称鬼族的人送来的？

果然，天底下的事都是一家人，看你怎么熟……苏吉利打量着陆子杰，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

两人一同抵达东胜神州岸边才告别，临别时，陆子杰望着苏吉利，笑容格外温和，“苏姑娘，你提及的灵植我很感兴趣，事务办完，我必去玉游山打扰，还望苏姑娘不要嫌弃。”

苏吉利真想说嫌弃，但她忍住了。

为人留余地，日后好相见，何况这段时间她对陆子杰的了解，此人记仇心重。

不能让他惦记上。

念头一动，陆子杰已转身离去，却又转回来，“苏姑娘，如果你真的改变主意要把肉身给我，通幽手诀依旧可用。”

陆子杰最终告别苏吉利，来到一处崔判官曾到过的地方，见了一个崔判官认识的人。

苏吉利皱着眉头，对花果山的琐事已感到疲惫，近来，她迷上了一个新爱好——修道。

“黑三十五，你若是谈私事，我听听也无妨，若关乎花果山，那就免了。”

黑三十五一脸尴尬，瞧见苏吉利欲关门，忙拦下说：“苏山主！是阴间鬼族，他们来人了，说是您的故友，所以我们想着请您去一见。”

近几年，虽无孙悟空坐镇花果山，但太白金星前来邀请上天的消息传开后，各路妖精纷纷投奔，甚至海外的西牛贺洲和南赡部洲也有不少。如今的花果山猴群众多，再加上这些妖怪，整个山头颇显杂乱。

“鬼族？故友？”苏吉利挠了挠头，鬼族之人，她确有一位旧识...不会这么巧吧？

“他怎么称呼？”

“他说自己叫陆清远。”

......苏吉利脑海里搜寻一番，确定从未听过此人，难道是失忆前认识的？

“好吧，你等着，我一会儿过去。”

苏吉利和黑三十五沿着山路前往，几日不见，花果山已面目全非。

不仅妖精增多，山上的果林草地也被懂行的妖精精心整理，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苏吉利立于山脚，望着那条新开辟的石板路，轻轻叹了口气。

她忽然明白了花果山为何会遭遇灭顶之灾。

如今的权势无法同日而语，昔日不过是群散乱的猴子，不足为患。

但如今，天庭若稍有顾虑，绝不会容忍此山的存在。

花果山如今越安定，未来的危机便越严重，孙悟空或许还未察觉，等到他意识到时，一切都将无法挽回，他真的没察觉吗？

其实，苏吉利也无法肯定。在她看来，孙悟空并非甘愿居人之下之人，二十载灵山修道，只为求长生，也是吃尽了苦头。

后来得知长生无望，生死由地府主宰，一怒之下闯入地府大闹一场。若他发现天庭招安只是戏弄，并未看重他，那时...

“苏山主，苏山主？”黑三十五试图提醒目的地已到，却发现苏山主心神已飘远，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苏吉利这才看向黑三十五，“那个鬼族人在哪？”

来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新建的凉亭中，身旁的桌子上摆放着几碟瓜果，淡泊宁静，那背影...

“陆子杰？”苏吉利猝不及防。

若非桌椅支撑，他恐怕早已慵懒地倚靠在上面了，除了陆子杰还能是谁？

闻言，陆子杰挺直了身，转向她，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苏姑娘来了啊，来，坐下，站着累。”既然是故人，就没必要客气了。

黑三十五抽了抽嘴角，默默退下，这两日他见识了不少“陆清远”的懒散。

“怎么，你是阴间的调派，还是？”苏吉利心中疑虑，却又不敢轻易下结论。

“你说地府啊？”陆子杰在果盘中挑了挑，挑出一枚黑葡萄塞入口中，“太累了，辞了！听说花果山待遇不错，还包吃包住，只需在此守山，我就来了。”

......苏吉利和黑三十五一样无言以对。

以他的性情，即便做阴差也不会觉得劳累。花果山待遇固然好，但怎比得上地府公职的无忧生活？

她打量着陆子杰，他今日穿着一件黑红相间的奇异衣衫。

黑底红边，外袍上绣着一只怪异的三喙红鸟，紫色长羽从袖口垂下，两边各一只，直至衣摆交汇，莫非这就是鬼族特有的鬼翎鸟？

“陆清远是你的化名？”苏吉利开口问道。

陆子杰点头，“算是我在鬼族的本名吧，这些年鬼族衰败，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的过去，所以一直用陆子杰的名字混迹世间。”

“可你以鬼族身份来到花果山，现在满山的妖精都知道你是鬼族了。”

苏吉利瞥了他一眼，觉得他主动揭露秘密之举别有深意。

陆子杰低头转动手中的石杯，轻笑一声：“之前，我只是个普通的阴差，自然适合用陆子杰这个名字。如今既然脱离了阴差的身份，理应用回原本的名字。苏姑娘以后还是叫我陆清远吧，我现在不想让人知道的是我当阴差的事。”

他慵懒的目光扫过苏吉利的腰间，未见玄阴宝册，眼角微微下沉。

“哦，好吧，既然来了就安心待着，何时觉得厌倦了，再回阴间做阴差时，我再叫你陆子杰。”

苏吉利对陆子杰的印象还算不错，虽然看不透，但并未多加追究。嗯，现在该叫陆清远了。

她轻叹一声，起身准备离开。

“听说苏姑娘居住的山头叫做玉游山，不知是否方便打扰一二？”陆清远顺着话题，见苏吉利要走，立刻跟了上去。

苏吉利想起之前的拔草约定，不甚在意地点点头，“行啊，你想看就去看看吧。”

山上灵植众多，随意采摘便是。

苏吉利万万没想到，陆清远跟随她来到玉游山后，竟然直接住了下来。

闻言，她面色一沉。

“陆清远！我一个女妖，你一个男鬼，难道不知避嫌吗？而且这座山是我的地盘，连我都未留下过人，你哪来的厚脸皮？”

陆清远原本打算跟着苏吉利进洞，此刻竟认真思考起来，“你说得对，确实不妥，那我另找地方搭个洞府就是。”

......苏吉利再也无法保持友善的态度，挥手示意拒绝，“说实话，我习惯独自一人住在这座山上，不愿有邻居。陆公子还是另寻他处吧。”

陆清远沉默片刻，轻笑一声，“原来苏姑娘不欢迎我，我还想着我们住得近，可以帮你查查失忆的原因。既然苏姑娘不愿意，那我还是回花果山吧。”

苏吉利的脸瞬间涨红，咬了咬后槽牙，想挽留却又觉得低头太丢面子。陆清远却主动找台阶下。

“咦？苏姑娘的洞府附近怎会有魔幽草的痕迹？”他弯腰捡起一株蓝色幼苗看向苏吉利，“苏姑娘，我可以去后山看看吗？”

游山其实不小，后山更是苏吉利鲜少涉足之地......

苏吉利沿着崎岖的山路走着，背后跟着的陆子杰一脸兴奋，不时停下来在泥土里挖挖弄弄。这让苏吉利开始思考，或许可以考虑找个伴，毕竟这片后山她几乎从未来过。只要稍微调整一下护山大阵，留出后山的一片天地给他，只要他别来打扰她的宁静，等她解开自身秘密后，再让他离开，一切便不会打乱。

陆子杰仿佛没有察觉苏吉利的计划，埋头苦干，半个时辰才爬到山腰。看着前方还有大片未探索的树林，他叹了口气，“哎，还有很多地方没看过，苏姑娘，这后山真是个好地方，真的不能让我留下吗？”

他这次的勤奋举动让苏吉利心中动摇，她不由地说：“倒也不是不行……”

陆子杰眼睛一亮，满脸欣喜，“我真的可以留下？”

话已出口，苏吉利决定豁出去，“后山太阴冷，你若不嫌弃，就住下吧。我会撤去一半的大阵，条件是以后你别轻易去前山。”反正有阵法阻隔，没有她的许可他也过不去。

陆子杰后退半步，保证道：“苏姑娘放心，我身为男鬼，定会遵守规矩。鬼族体质本来就寒，这后山对我来说是极好的。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苏吉利立刻撤除一半阵法，“你喜欢，整个后山都给你住，住厌了告诉我，随时可以走。”刚要转身离去，她又补上一句，“我先说好，后山只是暂时借给你，别随便……带别的鬼族过来。”

陆子杰对她的补充有些意外，却还是点头答应，“苏姑娘放心，我也是喜欢单独居住的。半个山头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哪里还有空位给别人。”

两人达成一致，苏吉利回到了魅影洞中。

后山里，直到苏吉利的身影消失，陆子杰才轻轻挥手，瞬息间设下了一个隔离大阵。他在林间漫步，没有挖掘灵植，只是找了一片宽敞干燥的地方，从袖口中拿出一件随身携带的法器。

那法器方方正正，落地后从小变大，化为一栋两层楼的小木屋，四周绿竹环绕，显得高雅宁静。“还不错。”陆子杰满意地看着他的新住所。

他伸展了一下懒腰，步入二楼的书房角落，揭开一块黑布，露出一面晶莹的水镜。水镜自带光芒，照亮了房间，也映照出陆子杰淡漠的表情。

“我已经住在玉游山了，东西呢？”

“做事效率挺高，明日我自会派人送去。”镜子中没有出现人影，只有深沉的声音响起，“你若始终如此慷慨，我做事自然利索。”

“你若是一直大方，我做事当然快。”陆子杰轻笑，接着说，“崔判官尚不知情，我为了来这里已辞去了阴差之职。”

“……”镜子那边沉默片刻，随后道，“有舍有得，你若能按我所愿，早日劝她回归本体修炼，好处不会少你的。”

“呵呵，回归本体修炼的好处，她大概已有所感。现在又有了我的指导，自然会如你所愿。”

“期待你的好消息。”水镜的光芒逐渐黯淡，直至被黑布覆盖，整个房间重归黑暗。陆子杰蹲在地上，眼神中闪烁着别人从未见过的深思熟虑。

黑莲，苏吉利，佛界，呵呵……一切都越来越有趣了。

消息传得飞快，好奇的鹏双霜在日落前就来到玉游山，想要探个究竟。不仅如此，她还带来了苏吉利不太欢迎的客人——她的干舅舅鹏翼。

这让苏吉利想起了不久前为了青莲花瓣不得不认鹏翼为干舅舅，结果丢了宝贝，还遭受海中雷劫的事。这件事已成为她这辈子最糟的记忆，如今当事人之一来访，她无法平静应对。

于是，苏吉利干脆将鹏双霜和鹏翼拒之门外，来了个闭门不见。

鹏双霜敲门未果，有些疑惑，“舅舅，她是不是不在啊。”

鹏翼眼珠一转，笑了起来，“你六妹恐怕是怕我看笑话呢。”

自苏吉利还魂后，这是他们俩的首次碰面。以往鹏翼见到苏吉利总免不了嘲讽一番，今日躲进洞中，多半是害怕他提起旧事。

鹏翼推开鹏双霜，亲自敲门。“干外甥女，快给干舅舅开门！鹏双霜非要来看看你过得如何，你闭门不见是什么意思？我特意带了见面礼，想履行在吹雪岭的承诺，如果你觉得尴尬，我们就走了。”

说完，鹏翼假装要离开。苏吉利听着心痒难耐，最终被见面礼三个字打败，打开了门。

“这不是来了吗，急什么走！”

鹏双霜还好，进门就拉着苏吉利转了一圈，发现她安然无恙，十分开心。而鹏翼则古怪得多，他先是像鹏双霜那样打量苏吉利，打量完才啧啧两声，“不应该啊，海底雷劫居然没给你留下点痕迹？”

“……”这位干舅舅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吉利抿紧嘴唇，咬牙切齿，“干舅舅！您今天来就是想跟我讨论海底雷劫的事吗？”

鹏双霜见气氛不对，连忙缓和气氛，“当然不是，舅舅找到了几件宝贝想送给你，不好意思亲自来，听到我要来，厚着脸皮跟着，他啊，就是嘴硬心软。”

鹏翼被拆穿，有些尴尬，装模作样地弹了弹金光闪闪的衣领，轻松地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之前在吹雪岭上确实承诺过要把你的魅影洞填满，今天也算兑现诺言了。”

他环顾四周的平台，开始掏所谓的宝贝。“这是东海夜明珠，之前鹏双霜和牛悟天结义，我都给他们送过一颗，现在给你们这些小辈补全，一人一颗，看着喜庆。”

说完，明亮的夜明珠照亮了半昏暗的洞府，苏吉利看得目瞪口呆。

这夜明珠足足有两手握的大小，她只在泾河龙宫见过这么大颗。尽管这珠子在别处只是用来照明，但在她这里看到，感觉就不一样了。

苏吉利感动不已……